有着身爲司空的楊彪率先進言,滿朝羣臣中的高官,都彷彿有了主心骨一樣,紛紛進言鹽鐵不可收。
議郎王允出列道:“啓稟陛下,自本朝以來,鹽鐵於民間興盛,福及萬民,朝廷豈可輕易強取之?豈非與民爭利乎?以臣所見,萬萬不可如此,前漢世宗孝武皇帝之鑑,尚在眼前,若非其強收鹽鐵,奪財於民,豈會有天下民怨沸騰,反叛不斷,社稷崩塌之危也?故世宗孝武皇帝縱武功赫赫,有大敗匈奴,開疆拓土之不世大功,然其治下,戶口凋敝,百姓流離失所,卻是不爭事實,此皆與民爭利之果,臣懇請陛下,萬萬不可下此亡國之詔也!”
待王允這話說完,在場朝會高官,無論是想到反駁伏泉理由的,還是沒想到理由的,紛紛眼前一亮,齊齊出列行禮道:“臣等懇請陛下,萬萬不可與民爭利,強收鹽鐵,下此亡國之詔!”
只見得,朝會之上,高官盡數反對,唯有伏泉不斷安插的寒門出身的朝官,並未與那些世族豪強出身的朝官聯合,反而多數人在他們反駁伏泉後,極力上奏收回鹽鐵官營是善政,要求皇帝下詔實行。
場面極其僵硬,坐於上首的皇帝劉崇和宋太后,一時之間,都有些沒反應過來。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朝官中的寒門士人,實力上明顯比不過那些世族豪強的高官,聲勢很弱。
望着那些反對自己的人,伏泉本就是世族出身,對此心中早有準備,因此並未吃驚,畢竟他的舉動是在吸乾世族豪強的血,這些世族豪強子弟如何會答應這再次開辦鹽鐵官營的政策?
眼光將在場反對之人,一一掃過,最終停留在自己的老熟人王允身上,伏泉在他身上流連許久,這才收回他那饒有深意的目光。
伴隨着的,是伏泉心中一絲冷笑,這老狐狸隱忍那麼久,沒想到卻因爲伏泉戳中其家族核心利益,竟然就讓王允一下子跳將出來,口若蓮花的反駁自己來了,不得不說他不止是工於心計,這張嘴皮子也是厲害。
說來王允這些年也能隱忍,當初朝廷平定太平道之亂時,王允先是想利用伏泉,藉着張讓賓客和太平道蛾賊勾結的信件,準備扳倒張讓等宦官,結果伏泉有意識的率先從中脫身,王允只能自己去做,最終的結果是他不僅沒有扳倒張讓等人,反而後來因此把自己也陷進去,被張讓等人尋到把柄,誣陷下獄。
後來若非楊賜與何進相助,其命休矣,好在最終被赦免脫身,不過也因爲宦官勢大,其力量有限,擔心爲宦官報復,只得改名換姓,離開京師雒陽,輾轉於河內、陳留之間亡命。
而隨着之後何進和袁紹要爲劉辮奪權,招外兵入京,同時也要招攬各種他們可以招攬的人才,王允自然也在此列。
作爲幷州名士,何進、袁紹當然都寫信聯絡王允,希望得其相助,王允得信後,知道對付宦官,自然是欣然同意,當下趕往雒陽。
只是,沒曾想,等他到雒陽時,京師大局已爲伏泉所定,何進作爲逆賊被蹇碩誅殺,而袁紹爲了力挽狂瀾,強行扶持劉辮即位,結果事情沒辦成,連他自己和嫡系親族都因爲謀反而身死。
得到這些消息時,當即王允得老狐狸本性,立馬出現,毫無猶豫的選擇蟄伏下來,直到打聽到張讓、趙忠等宦官都在雒陽兵亂時,爲袁紹帶人所殺後,這才現身。
本來,王允改姓換名亡命,就是忌憚張讓、趙忠等宦官而已,畢竟他的罪名早就已經被先帝劉宏赦免了,現在隨着張讓、趙忠等人已死,王允自然用着本名,聯絡了一些京師雒陽的故友舊交,而後在他們的舉薦幫助下,被朝廷徵拜議郎,再次步入了仕途。
這般坎坷的經歷,使得王允在面臨伏泉獨章大權的朝堂裡,一直格外注意,雖然也有不少反駁自己的諫言,但從未像這樣第一時間做出頭鳥的。
想了想,伏泉便明白王允爲何如此了,原因很簡單,朝廷收回鹽鐵,無疑是斷了太原王氏的根,也就難怪他會這般衝動了。
畢竟,作爲幷州大族,太原王氏是州內名門望族,世代擔任州郡的重要官職,在幷州當地影響很大,威望頗高。而太原王氏能如此興盛,除了族內人才涌出以外,更大的原因就是他們在幷州之內,掌握了大量的鹽鐵利益,這才能如今的強盛局面。
本朝世族豪強能夠崛起,最大的原因自然是他們掌握的資源多,可以供養出更多的人才,只是,要想養出人才,必然需要足夠的財富供應。
這就像後世那些寫的,做文學的,沒有穩定的生活,能有幾個寫出絕世的好書?
放到如今,看待世族豪強崛起也一樣,大多數世族豪強是用着中國人最通常的方法,靠着土地兼併,積累財富,供養家族子弟的。
可是,太原王氏不同,或者說整個幷州的世族豪強都不同,幷州土地本就貧瘠,又因爲身處邊郡,時常有戰事,想在這裡靠土地兼併供養家族,很明顯太困難了。因此,這些幷州的世族豪強,自然把目光放到幷州的鹽鐵之上了,正是因爲他們掌控幷州鹽鐵的民營貿易,這纔能有大量的財富供養家族子弟。
現在,伏泉一開口就是收回鹽鐵官營,當然是要了王允的命,畢竟若真如此實行,太原王氏恐怕立馬掉價大半,也就無怪乎王允這最擅長隱忍的老狐狸,要第一個出來跳腳了。
不過,王允反駁伏泉的理由,也是讓他很無語,因爲他話裡“與民爭利”這些話聽着,很容易讓他想到明末那幾個皇帝靠着農業稅根本不能維持朝廷用度,所以只能派礦監到各處收稅,結果那些代表大地主階級的文官代表,立刻上躥下跳的和皇帝爭論,說這些是與民爭利的惡政,是容易激起民怨的亡國之策,不能實行雲雲。
由此看來,官僚階級不論何時,也都是這個德性了,也不知,這些政策到底是在和誰爭利?到底是不是亡國的惡政?
說實話,王允的話,在伏泉看看來錯漏百出,漢武帝受限於財政壓力,強收鹽鐵,靠此維持住了軍費,如何和其後期導致民怨沸騰,天下戶口凋敝有關?
畢竟,在前期,漢軍實行以戰養戰的時候,可並沒有出現後來的惡果,而漢武帝強收鹽鐵,可是實實在在穩住財政的。
而漢武帝后期之所以會崩盤,除了他拿着數代祖宗積累的財富,絲毫不知休養生息以外,也有他後來爲了面子,不再實行以戰養戰,大大加重的軍費支出,以及不懂經濟的他連番來了一些破壞經濟的政策,最終種種原因結合,導致經濟崩盤,使得天下民怨沸騰,起義不斷,若非靠着他祖父漢文帝的面子,一封罪己詔下達,說不得漢朝在他手上強盛,也在他手上崩潰了。
當然,這些話伏泉不好說出來,倒不是因爲他不敢在朝堂議論漢武帝,自從前漢宣帝即位,對於漢武帝之功過,大漢已經不像武帝時期那種如同文字獄般的噤若寒蟬了,他的是非功過,也沒有什麼不可說的。
伏泉之所以不好說,卻是因爲他拿不出有說服力的依據來證明,朝廷強收鹽鐵,會不會導出現漢武帝后期的結果。
他不是學經濟學的,可以用各種理論知識來證明,當然,伏泉覺得,就算他有理論知識,恐怕這些朝臣也不會承認,畢竟他們完全可以用這事情沒有事實證明來抵賴。
爲了利益,只要他們想,根本不會有他們不敢反駁的事情,若是有着後世經驗,伏泉現在說這些自然沒人敢反駁,然而,這不是沒有先例證明嗎?
鹽鐵官營本來是部妙棋,結果可惜,這部棋被漢武帝其他的經濟政策,完全搞得在現在成了與民爭利的亡國之策了。想來,後漢數次禁止民間私營鹽鐵,卻不能成功,除了世族豪強勢力大,阻力重重以外,也有當局者對於強收鹽鐵,與民爭利這些調調的後怕吧,實在是有前車之鑑在。
這場朝會,最終沒能讓伏泉如願,強收鹽鐵沒有通過,世族豪強的高官出了崇德殿,都是喜悅之極,他們除了因爲保證了自己家族利益高興外,也有終於能讓伏泉吃癟而興奮。
畢竟,因爲伏泉的權勢,很多伏泉上奏的政策,他們根本沒有力量反對,這次竟然能夠贏了伏泉,自然高興了。
當下,作爲令伏泉吃癟的主要人物,王允可是受到了許多朝官的熱烈追捧,直把這次衝動出頭的王允說得飄飄然,而後更是生出了聯合這些朝官,在文臣中自有一番勢力的野心。
“諸君,陛下即位以來,伏泉坐掌阿衡之權,秉意獨斷,跋扈之極,加之種種政策,皆有損我大漢根基,允雖不才,願合諸君,於朝堂之中,銳挫其人,保吾大漢社稷安危,不知諸君何意?”王允如此道,話裡大有一副朝堂都靠他的意思,畢竟,如今朝局確實需要他。
就像王允話裡說的那樣,“伏泉坐掌阿衡之權”,那阿衡又稱保衡,原是保護教養幼稚之官,後來泛指輔佐國君之人,又“秉意獨斷”,依照其本意獨斷專行,再加他處處挖世族豪強根基,提拔寒門,這種人,就是他們敵對的大權臣,必須要針對。
若是這次沒有王允,一旦朝會通過伏泉提議,以伏泉經過這幾年完全消化了天下兵馬的局勢,再有朝廷大義,縱然他們這些世族豪強在地方勢力龐大,但也很難和強大的漢軍爲敵,說不得真要失去鹽鐵這部分貿易了。
因此,衆人對此卻不反感,反而是默認,實在是似乎現在能對付伏泉的,除了他以外,再無別人,真讓伏泉繼續破壞他們世族豪強的根基,那可就真的要出事了。
帶着一股悶氣,伏泉回到驃騎將軍府裡,忽有蒼頭報,賈詡到來,伏泉詫異,這傢伙怎麼來了,不過還是讓其進來。
賈詡來到大堂,見到伏泉行禮後,當即稟報來意,他此來的目的,卻是爲伏泉的強收鹽鐵獻計而來。
聞得此言,伏泉臉色頗爲不好,賈詡如今也被他提拔到尚書令位置,也是朝官之一,負責管理少府文書和傳達命令,國家詔書,莫不經此,可謂中樞要職。
而賈詡剛纔在朝堂幫助自己,反而事後來說,如何讓他受得了。不過,伏泉想想,以賈詡的性子,只有這樣做纔對得起他明哲保身的性子,做事絕不出頭,即使有幫助主君的辦法,也是私下說,更何況這次是對抗那些世族豪強的高官,以他的性子,當然更不可能直接說了。
想明白這點,伏泉氣通了些,當下讓他落座,並問詢他有何策。
賈詡落座後道:“驃騎收鹽、鐵之心,實是正確之舉,大漢國庫若得二者,必有數倍充盈之資,然卻是操之過急也。驃騎冒然施爲,恐惹天下世族豪強不安,依下官之見,此事尚需從長計議。”
“如何計議?”
賈詡不緊不慢道:“逐步插派人手,控厄天下鹽鐵之地。”
伏泉搖頭道:“此策太慢,亦不知何年月可有成效?”
“依下官看,此策最佳,敢問驃騎,若現今收回鹽池,可立即令朝廷富庶乎?”
聞言,伏泉眉頭緊鎖,隨後搖搖頭,表示不能。
收回鹽池,需要大量人手及經驗,靠誰?伏泉不可能一時之間,就找出那麼多的人,去天下鹽池鐵礦接手,這樣的話,最終他說不得要靠當地世族豪強抽調人手,而朝廷收回鹽鐵貿易,是抽他們的血,他們不反抗就好了,還能指望他們派人支持?這無異於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見伏泉言語,賈詡捋着短鬚笑道:“其實驃騎急過頭了,本朝歷代君主皆無法收回鹽鐵,故設立稅制,而此稅並不輕,相反,鹽鐵之稅極重,可今朝廷府庫不足,原因無它,唯監者瀆職,致使國家失利……”
聽到此言,伏泉眼眸一亮,他已經預感到賈詡接下來的話了,果然……
“故而,驃騎只需另派監者,如此不費人力,一年便可輕而易舉收取天下數十上百億錢,以補國庫經用。”
此話一出,伏泉撫掌而笑,他真是急過頭了,連這麼淺顯的事情都沒想明白。不過,話也說回來。有這麼個聰明人在身邊就是不一樣,確實是可以讓你少犯錯誤。
事實確實如此,既然一時之間無法收回鹽鐵官營的貿易,那就直接卡住貿易稅收,和明末皇帝設立的礦監學習,反正商品貿易就得交稅,而這稅收是朝廷定,縱然裡面大頭還在民間,但是朝廷確實拿到了更多的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