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門關不遠的將軍府召開了一場議事,相比以往,這一次會議的時間極爲短暫,一炷香的功夫不到,而且人數規模上,也是大打折扣,一雙手都數的過來。
老將軍的意思言簡意賅,不再堅持死守雁門關,而是向郡內的治縣陰館撤離。
雁門關戰死的幷州兒郎已經夠多了,除去呂布的狼騎營不算,原先守關的兩萬七千人,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兩百。明天要再打起來,恐怕連半個時辰都支撐不住,張仲不懼死,但他不想把這最後的百餘兒郎再給搭進去了。
在場的人都沒有提出異議,一個個低着腦袋,不敢去直視老將軍的目光。如今眼下,就算加上呂布的狼騎營也才一千三百人左右,最爲倚仗的厚重關門也被衝破,他們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擋鮮卑人入關南下。
老將軍無力的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退下,去各自準備。
等到衆人走後許久,張仲才慢騰騰的站起身,挪着步子最後一個離開。
鬍鬚花白,滿頭銀髮,步履蹣跚。
他老了,也累了。
呂布離開將軍府後,獨自去了雁門關。此時值守的姜冏已經回營休息,接崗的是同爲百夫長的李封。
從鮮卑人手中的奴隸,到現在的百夫長,其中的辛酸苦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封見呂布到來,挺直腰桿上前行了一禮,並簡單彙報了關上的情況。
呂布聽得心不在焉,在李封彙報完後,淡漠的吩咐了一句,“去告訴其他人,準備收拾行囊,我們寅時撤離雁門關。”
李封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喏’了一聲,他不明白爲什麼會下令撤離,但整個狼騎營對呂布說的話,從來都只管服從便是。
呂布走到城牆邊緣,雙手壓於牆垛,冷幽的月光將他霜白臉龐平添了幾分寒色。今天黃昏時的持續廝殺,導致呂布的內臟受損嚴重,好在他習武的根底子紮實,只需靜養調息一兩個月,便能恢復如初。
月光將大地照得十分明亮,關下的屍骸無數,就那麼安靜的躺在地面,有漢人也有鮮卑人,生前互相視爲天大仇敵的雙方,死後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長伴彼此。
黑色軍靴輕輕的踏在石階上,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充滿磁性的嗓音,聲音中夾雜着幾分和善的笑意:“來雁門關這麼多次,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雁門關的月亮,竟也這般美麗皎潔,可惜了這大好月色啊!”
呂布順着聲音回頭,兩道身影一高一低,出現在了眼眸之中。
身材稍矮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脣紅齒白,穿一身銀甲,兩道劍眉上挑,英氣蓬勃。在他旁邊則是個跟呂布年歲相仿的青年,面容鸞秀,嘴角保持着微微上揚的弧度。
呂布自然識得張遼,畢竟曾相處過幾日時光。至於張遼旁邊這位,呂布剛剛在會議時也見過,嚴家的四公子,嚴信。
嚴信前進幾步,同樣將雙手扶在牆垛之上,站在呂布右側,享受着關上清風撫面的同時,嘴角的笑意更燦,兀自說了起來:“呂奉先,你是我見過最強的人,尤其是戾氣爆發的時候。”
呂布對這些世家紈絝子弟素來沒有什麼好感,冷冷的回了一句:“如果暴戾不是爲了殺戮,那它存在又有何意義。”
嚴信細細一琢磨,似乎還真是這麼個理兒,於是又換了個話題,漫不經心的問了句:“那你還有什麼別的法子沒有?”
呂布沒有搭腔,他若是有辦法,剛剛在將軍府就提出來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這時,走到呂布另一旁的張遼開口了,稚嫩的聲音中透着一股殺伐之意,“如果能派一支奇兵襲了鮮卑人在定襄郡的囤糧倉,不出三日,步度根必退!”
呂布聽到這番言論,心中暗自點了點頭,讚許的看了張遼一眼,才一個月沒見,這小傢伙似乎又成長了許多。
張遼的方案固然是上上之策,但以目前雁門關的形勢來看,這條方案的可行度幾乎爲零。
從雁門關去鮮卑囤糧的定襄郡,一趟起碼要大半天的功夫,雁門關唯一能派遣的就只剩下了狼騎營,狼騎營一走,又該由誰來守雁門關?再者說了,步度根也不是智商爲負的蠢豬,敢將定襄郡作爲屯糧的大後方,肯定派了重兵看守,又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得下的。
最重要的是,狼騎營全是騎兵。
傻子都知道,騎兵攻城,乃是兵家大忌。
不等呂布點醒,張遼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咬牙一拳錘在了城牆磚上,滿腔不甘的怒罵起來:“可恨那張懿老兒遲遲不至,若是他能趕到,雁門關根本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被動局面。”
當初張懿在太原郡造足了聲勢,說是要親自去雁門關跟鮮卑人決一死戰。
如今小半月都過去了,卻一直不見張懿的蹤影,這其中的貓膩明眼人一看便知。與鎮北將軍積怨已久的刺史大人,擺明了是想來趁火打劫,等到雙方兩敗俱傷,到時候再來個坐收漁翁之利。
呂布眉頭一壓,語氣不悅:“都國難當頭了,他還有心思玩弄權謀手段?”
嚴信微微搖頭,“張懿雖然愛使些小聰明,但在大事上,還是能夠把握住尺度,絕不至於棄國家危難於不顧。根據嚴家收集到的情報,這一切應該都是由鄭嵩一手促成的。”
“鄭嵩?”
呂布狐疑了一聲,顯然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嚴信閒着也是閒着,乾脆給呂布一五一十的慢慢詳解起來:“鄭嵩目前擔任的是別駕從事一職,在幷州混跡官場多年,也是鄭家的家主,人脈和情報在幷州境內盤根錯節,滲透極廣。他有兩個兒子,想來你應該都不陌生。大兒子鄭攸,小兒子鄭牧,兩人雖然都屬於廢柴一流,但鄭嵩對兩個兒子卻極爲寵愛,不惜一切的爲兩個兒子鋪路。”
說到這裡,嚴信很是無奈的聳了聳肩,換了口氣後,又繼續說着:“結果鄭攸死在了你的手裡,鄭牧也被你打成重傷。爲此,鄭嵩曾多次逼張老將軍將你交出,好報殺子之仇。然而以老將軍的性子,斷然不會交人。於是鄭嵩這次找準機會,暗中使手段將老將軍徵調的四路人馬全都攔了下來,然後歸於張懿麾下。”
如此卑鄙的行事手段,如此不堪的小人行徑!
如果不是要護衛張仲撤離此處,呂布現在恨不得立馬去摘下鄭嵩的腦袋,管他孃的什麼別駕從事。
想起當初在雲中郡時,韓烈前來宣讀老將軍的軍令,走時轉述的那一番話,‘不要去管鄭家的事情,天塌下來,老夫給你撐着’。
此刻,呂布的心中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
原來,那個滿頭銀髮的花甲老人爲自己抗下了這麼沉重的壓力,甚至連一句責罰的話語都不曾說過。
“剛剛出門的時候,我看見祖父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內,默默垂淚。”
張遼的聲音很小,卻沒能逃過呂布的耳朵。
呂布伸手輕拍了下張遼的腦額門,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用霸氣十足的嗓音說道:“從今天起,雁門關就由我呂奉先來守護吧!”
張遼原先黯淡的眼眸中,一點一點的匯聚起了星光,如小星星一般閃爍的看向呂布,語氣中滿是忐忑的期盼,“真的?你不走了?”
“嗯,不走了!”呂布給了張遼一個十分肯定的答案。
望見張遼眼中的雀躍,呂布忽然覺得,心中同樣輕鬆了許多,或許這個答案不僅僅是張遼想要的,也是他自己想要的吧。
嚴信不明白呂布爲何突然改變了注意,心中也不由生出幾分好奇,“呂奉先,你真有辦法守住雁門關?”
呂布未置與否,只是笑着說了一聲:“不去試試,又怎會知道結局如何。”
嚴信微微怔了一下,眼前的高個青年笑起來,如同冰山融化,居然使他感到如沐春風,讓人生出一種想要信任和靠近的強烈衝動。
“奉先大人,我想加入狼騎營。”
張遼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向呂布說了起來,這個想法他心中沉澱已久。
別的人要是得知鎮北將軍最喜愛的孫子要入營,恐怕會高興得連覺都睡不着,這意味着與幷州張家掛上了關係。而且張遼不管到了哪個營下,起碼都得是軍司馬以上的軍銜。
聽到張遼的請求,呂布也不拒絕,原先他就很看好這個小傢伙,輕聲的對張遼說着:“我先跟你說好,狼騎營是個只講實力的地方,去了那裡,你只能當個普通士卒,連伍長都不可能給你。”
張遼點了點頭,如果一去就給他軍侯或者是軍司馬,他去了又有什麼意義,張遼很敬佩狼騎營的那幫漢子,他們都是靠着自己的實力一步一步爬上那些個位置的,沒有任何捷徑。
“怎麼突然想起加入狼騎營了?”
“恩,我想變強。”
“要多強?
“跟你一樣!”
呂布伸出手,親暱的揉了揉張遼的額頭,笑容溫醇,“好,我教你。”
張遼回過頭,重新仰望着天空中的皎月,不由自主的說了一聲:“要是戲先生在這裡就好了。”
在張遼眼中,戲策無疑是一個高深莫測的人物,從兵法韜略到陰陽縱橫幾乎無所不通。
呂布也想起了那個不修邊幅,穿着隨便的青年文士,突然發現沒了戲策在身旁出謀建言,他除了匹夫之勇,再也沒有半點手段,心中不禁悵然萬分,“是啊,要是他在,我就不會這麼狼狽了。”
…………
“阿嚏~”
此時正騎坐在馬背的戲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用手指背蹭了蹭鼻樑,再一次裹緊身上的藍布夾襖,嘀咕了聲,是哪個傢伙又在背後說我壞話來着。
在戲策的身後,有着兩千五百人的披甲士卒,鱗次櫛比,行進有序。
“先生,你們南方人都這麼怕冷的嗎?”一旁的魏木生問了起來,兩千五百行軍士卒,唯有戲策一人還穿着夾襖。
“哪是我怕冷,分明是你們幷州太冷,都過立夏了,居然颳風還這麼冷颼颼的。”戲策底氣不足的狡辯了一聲,“要是在潁川,我早穿短褂出門了。”
魏木生笑着也不揭穿,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戲策怕冷,晚上常常要蓋着厚厚的棉褥才能入睡。
“先生,就我們兩千五百人去襲擊定襄郡,會不會少了點?據說守定襄郡的是鮮卑六狼將之首的呼律卓和,而且還有五千鮮卑兵看守。”魏木生將心中的擔憂說了出來,他原先的任務只是堅守雲中郡,而並非主動出擊。
戲策對此絲毫未放在心上,伸手輕拍魏木生後背,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深邃的眸子中笑意連連,“鮮卑人說得好聽是兇猛善戰,說得難聽就是四肢發達,他們只適合草原上的追逐與廝殺。守城?他們那隻能算是看門罷了,就算我們運氣不好的碰上那麼一兩個聰明人,打不贏,跑總歸是可以的吧!”
魏木生開始還聽得連連點頭,只是越往後,腦門上的黑線就越深,感情戲策壓根兒就沒有把握,還沒開打,就已經做好了要跑路的準備!
戲策見到魏木生一臉的緊張,笑着寬慰起來:“攻城作戰我雖比不上郭奉孝,但總歸還是有兩下子,放心放心。”
“郭奉孝?”
魏木生口中嘀咕了一聲,明顯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居然能讓戲策都自認不及。
就在魏木生等人琢磨郭奉孝是哪位大神的時候,戲策笑意盎然的又丟出一句:“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罷了。”
衆人聽見是孩童後,紛紛舒了口氣,權當戲策是在說笑,也不再深究此人。
若是一個孩童都比戲策厲害,長大了那還得了?
望着遙遠天邊的明月,這個行事不拘一格的青年突然有些掛念潁川了,掛念那個君子如風的荀文若,天生我才的郭奉孝,還有那個整天想着遊俠天涯的白衣徐元直……
思鄉情切之下,戲策攥緊繮繩,猛地一拍馬背,口中呼喝了一聲,駕!
兩千五百甲士緊隨其後,很快就消失在這漫漫黑夜之中,好似從來都不曾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