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虜燧也修一個饢坑,但仔細想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燒饢坑時會起煙,若是煙太大,萬一被其他烽燧誤以爲是吾等在報警,那就糟了。”
誤燃烽煙是要嚴懲的,這也是報訊要用上塢院外積薪的緣故,它們燃起的濃煙又大又粗,遠處很容易辨識,不會同炊煙混淆。
眼下竈上已多了一口鐵鍋——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請效谷縣鐵官吏幫忙鑄的,昨日才託呂廣粟的兄長呂多黍送來。
對任弘在邊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沒有問太多,但同鐵鍋一起送來的許多調料,蒜、花椒等都細細包好,小罈子裡裝着老夏自己釀的豆醬,每一樣都花了心思,帶着長輩的關切。
驚心動魄之後,最好的回報,就是好好做頓吃的,犒勞自己。
任弘他們買回來的那頭羊,已經由趙胡兒和韓敢當剝好了,手法技術當然比不上懸泉置的羅小狗,韓敢當在收拾羊腸肚時甚至用力過猛,被滋了一臉羊矢。
“不止臉,還滋到嘴裡了。”
趙胡兒無情地說出了韓敢當的秘密,老韓則黑着臉,一口咬定絕對沒滋進去。
張千人則一邊笑一邊在案上切肉,卻乘着衆人不注意,還將一根還帶點肉的羊骨頭扔給他的狗。
任弘這邊,則在竈上忙活開了,早上買回來的那一大塊肥豬肉正好用來煉油,整個過程香氣撲鼻,炸幹後剩下的油渣,撒一點鹽,也是難得的小食。
他不喜歡油渣裡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膩。
而後鍋裡留少許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萬用刀砍成塊,下鍋翻炒,看着任弘那嫺熟的顛勺手法,破虜燧衆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見炊具還能這麼用。
等肉中水分炒幹,加入生薑,呂廣粟正好提着陶壺,加入適量燒開的水,然後便可以放入大陶釜裡,中火慢燜了。
“可惜胡椒太貴了,沒捨得買。”
任弘有點小遺憾,燜羊肉裡不放點胡椒總覺得有缺憾,雖然張騫通西域後,原產印度的胡椒已經傳入中原,但如今被當做名貴藥材,真能賣到一顆好幾錢的價,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來……泡酒!
懸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壺胡椒酒,以好酒五升,乾薑一兩,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這樣的貴客路過纔拿出來,但那味道任弘偷嘗過,實在不敢恭維。
但也理解,中國人嘛,蛇蟲鼠蟻,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萬物皆可泡酒,原來這傳統能追溯到漢朝!
如此想着,任弘讓呂廣粟看着火,自己則去折騰剛醒好的麥面,將它們擀成薄薄的寬面,塗點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開釜蓋,將寬麪餅與大蒜放進去,澆上羊湯一起燴。
等再揭蓋時,燜熟的羊肉香氣四溢,沾了湯汁的麪餅看上去油津津,黃亮亮的,衆人都端着各自的碗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等着了。
他們吃飯還是那麼接地氣,連鍋釜一起端到地上,衆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樣,把木幾當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燉的很爛,料也足,味道濃郁沒有羶味兒,而肉味也早已滲透到了寬麪餅裡,十分入味,配合燉的羊肉的湯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兒!
儘管時空差了兩千年,但羊還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次的胡羊燜餅,任弘做得大獲成功,每個人都吃着碗裡,看着鍋裡的。
好在這道菜也繼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飽!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個很饞的人,此時此刻,無比懷念後世敦煌城裡熱鬧的沙洲夜市……
當酒足飯飽時,韓敢當將碗筷一放,拍着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這是我老韓四十年裡,吃過最好的一頓,吃過這頓,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腳:“別說晦氣話。”
“如今吾等有錢了,往後這樣的好日子,還多着呢!”
迴應任弘的,卻只有韓敢當的呼嚕聲,他竟就這樣靠在院子牆壁上睡着了。
任弘笑罵道:“這廝,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視天田麼?”
“燧長,吾等去吧。”
新來的五個燧卒因爲剛來就蹭了這麼一頓好飯,都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請求去巡視天田和伐茭草。
宋萬也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這五人剛來,恐怕會偷懶,我跟去盯着點。”
趙胡兒一抹嘴,撒了泡尿回來後,便盡職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呂廣粟和張千人則包攬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則盡責地嚼着衆人啃得乾乾淨淨的羊骨頭。
這下,任弘啥都不用幹了,他吃完飯後也有些懶,坐在席子上擡起頭,眼下夕食剛過,太陽還在西中天上,這真是個風平浪靜的午後啊……
和着塞外吹過的風,韓敢當的呼嚕聲起伏不停,任弘懶洋洋地癱在院子裡的草蓆上,也差點睡着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趙胡兒的大聲示警,纔將他從休沐日的慵懶中喚醒過來!
“燧長,快上來看!”
任弘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擡頭見趙胡兒一臉嚴肅,立刻上了烽燧。
“怎麼了?發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頂,才爬到堠上時,任弘就止住了話語,定定地看向東方。
順着長城往東七八里地,是與破虜燧相鄰的廣漢燧。
此刻,一道濃煙,正從廣漢燧,冉冉升起!
“廣漢燧點燃了積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幾步個箭步上了烽燧,趙胡兒趴在東邊的望火筒上認真觀察:“他們也舉烽了!”
“舉了幾烽?”
“一烽!”
任弘仔細辨識着遠處升起的煙柱,第一根已直衝雲霄,隔了少頃,第二根菸柱也緩緩升起。
等到再無新的煙柱升起,任弘才確定:“兩積薪……”
“望見虜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晝舉一烽,燔兩積薪!”
任弘和趙胡兒面面相覷,如果廣漢燧沒搞錯的話,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沒遇上過千騎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們就知道廣漢燧看到了什麼……
無數駿馬上下騰躍,馬背上是頭戴尖氈帽的匈奴人,每個人都揹着弓箭。
他們正在渡過淺淺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結後,又調轉馬頭,朝西方席捲而來!
數千只馬蹄揚起的煙塵,讓人看着心慌。
趙胡兒眼力好,見狀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何止一千騎啊,都快有兩千了!”
任弘心臟狂跳,他錯了,錯得離譜,這個午後,與風平浪靜毫無關係。
他只能聽見自己嘶聲力竭,朝院子裡大吼的聲音:
“老韓、廣粟,點燃積薪!”
“有匈奴犯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