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大秦國事略》,這也是任弘這幾年鼓搗的“著作“,根據他在西域多年的見聞,又依照天安元年時,出使安息國的衛司馬文忠聽一位”安息長老“所言大秦國史事而撰,至天安二年寫成。
但任弘仍引而不發,直到結束了去日南的差事後,回朝後立刻獻上,但因趕上春秋三傳大辯論,沒有引起劉詢太大重視——畢竟大秦威脅論這話,西安侯從十餘年前獻天下輿圖開始就在造勢了,對萬里外的事,劉詢還不怎麼信。
但民間對此所知不多,今日卻一下子被披露了。
跟大部頭的《春秋左傳正義》不同,這只是一篇科普性的小短文,西安侯讓人用白鹿原莊園早就製出的雕版印刷術批量印刷,時候一到,便傳得滿長安都是。
連那個拜訪過楊惲求史記觀看的潁川人褚少孫都搞到了一份,作爲博士弟子,他們在太學有居所,和他同住的,恰恰是蕭望之的小師弟匡衡。
二人之所以能住一塊,是因爲春秋之爭,太學裡對西安侯持偏見的人不少,但他倆卻都對任驃騎無惡感,匡衡是豔羨西安侯的權勢,希望自己也能像黃霸、劉更生等一樣,變成任弘扶持的人才,只恨無門路相識。
褚少孫則是喜歡史事,不僅對史記感興趣,對左傳更有一份好感,他夫子王式不反對的話,褚少孫希望能學習左氏之史。
二人就跟匡衡當年鑿壁偷光一般,關上門後纔敢看,卻見上面是這麼編的。
“大秦國,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或曰,昔高皇帝破秦軍入武關,遂至霸上,秦王子嬰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然秦宗室旁支公孫某不願降者,攜衆至隴西。”
“至高皇帝出漢中定三秦,漢元年十一月,周勃、靳歙拔隴西,秦頑民數萬人言:‘吾世代爲秦人,寧餓死不食漢粟。’竟隨公孫某渡大河西遁,入月氏國,居敦煌、祁連間。”
讀到這匡衡看了看褚少孫,他從來沒聽過此事,但精通史事褚少孫告訴他:“年份皆無問題,或是真的。”
又繼續往下讀:“匈奴冒頓單于擊月氏,月氏敗而西遁塞地,秦人與之同行,過白龍堆抵樓蘭,老弱遂留之,秦將尉繚之子爲樓蘭王,傳九世至鄯善王尉屠耆,久與胡人同俗,遂忘其字。”
尉繚,這是精漢第一的鄯善王尉屠耆在任弘建議下找的祖先,誰讓他名字的音譯是“尉”呢,如今居然可以用攀附的孫子來反正一百多年前的史事。
“樓蘭不足養萬人之衆,秦公孫遂西至於闐,遇身毒無憂王(阿育王)太子,號西王,而秦公孫號東王。東西兩王歲月已積,風教不通。各因狩獵遇會荒澤。更問宗緒,因而爭長忿形辭語,便欲交兵。於是回駕而返各歸其國,校習戎馬,督勵士卒,至期兵會旗鼓相望。合戰西主不利,東主因而逐北遂斬其首,乘勝撫集亡國,遷都於白玉河、墨玉河中間地方,建城郭。”
這是于闐國建立的真實故事,任弘不過是把裡面“東王”附會說成秦公孫,你就算立刻將於闐王找來詢問,他也會點頭說,這就是于闐世代相傳的建國傳說。
“秦公孫日夜不忘復秦始皇故土,然恐漢兵強,而西域貧瘠人寡,不足以復,又聞西方有大國名曰條支,遂遣李信之孫率衆往借兵。秦人因留西域,數十載後於闐殘破,秦人星散,遂忘其史,然至博望侯西行,西域諸邦見之,仍稱‘秦人’。”
西域確實多有“秦人”,要麼是秦末被匈奴擄走輾轉去到的,也有零星往西方跑的,還教會了大宛人打井,這件事衆所周知,乃是任弘書中又一力證。
故事到這,褚少孫依然沒挑出什麼毛病來,西安侯是西域的權威,他說一,沒人敢說二啊。
然後便是一個有點玄幻的故事:一位秦國將軍的遠征。
那秦公孫某,派了李信之孫復西行至條支欲借兵,任弘還給他隨便編一個名,就叫“李必達”!
《海西大秦國事略》裡說,李必達率衆千餘過大宛抵條支,條支王欲炫耀其武力,就帶着李必達和親人,西行到西海邊,與一個叫羅馬的國家交戰。然條支王犯了驕兵大忌,竟爲羅馬所敗,秦人只能投降羅馬,倒是沒被刁難,反而被羅馬所邀,西渡大海至其本土,作爲一支外籍募兵,爲羅馬人征戰,遂與東方音訊斷絕。
十年後,羅馬大亂,李必達乘機舉事,佔了羅馬都城,遂鳩佔鵲巢,雖仍用羅馬之名,但對外又稱“大秦”,以示不忘故秦也,至今百年矣。雖然大秦已經像王滇的莊蹻一樣,從胡人之俗,用胡字,但依然留有很多暴秦的特徵。
“亡國之餘遠遁建國乃是常事,殷之箕子建朝鮮,楚之莊蹻王於滇,月氏女王西走大夏。”褚少孫解答了匡衡的疑慮,雖然那李必達跑得比以上三位遠好多倍,但勉強說得通。
接下來是關於大秦的現狀了。
“大秦以石爲城郭。列置郵亭,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終無盜賊寇警。有松柏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皆髡頭而衣文繡,乘輜軿白蓋小車,出入擊鼓,建旌旗幡幟,其人民皆長大平正,黑髮黑瞳,不似胡兒,有類中國。”
這倒是“大秦”乃中國後的又一鐵證啊,因爲出了玉門關後,多是金髮碧眼的胡兒,也就樓蘭、于闐人人種混合,與漢人略有相似。
“所居城邑,周圜百餘里,宮室皆以水精爲柱土多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駭雞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縷繡,織成金縷罽、雜色綾。作黃金塗、火浣布。凡外國諸珍異皆出焉。大秦人獨以絲帛爲貴,尤好紫衣。然西土無蠶,故安息常以漢繒彩與之交市,其價十倍於西域。”
“先時,秦將李必達既篡羅馬,建大秦國,自以爲嬴姓之臣也,故不願稱王,只號‘執政官’,設朝曰‘元老院’,各有官曹文書,置三十六將,皆會議國事。其國嚴刑峻法,立十二銅表,鑄律文於上。大秦官吏,皆厚賦稅以自供奉,罷民力以極欲,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又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制於民臣,專斷其命。”
讀到這,褚少孫感慨道:“秦人就算到了海西,一樣是嚴刑峻法。”
匡衡附和道:“秦爲不道,積習難改。”他們似乎忘了大漢也有奴婢問題,這幾年皇帝解放奴婢稍微緩解而已。
“本始年間,有甿隸斯巴達克斯者效陳涉之事,斬木爲兵揭竿爲旗,當此時,諸郡苦大秦之甿隸,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斯巴達克斯。”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讀到這時,匡衡拊掌,有些高興:“暴秦積衰,秦始皇既沒,天下土崩瓦解,這海西大秦國恐怕要重蹈覆轍了。”
褚少孫卻不急,繼續讀道:“衆元老大驚,與羣臣謀曰:‘奈何?’大秦有將軍姓龐名培者,與郡守克拉蘇共請纓,遂以四萬衆南與斯巴達克斯戰。本始四年(公元前71年),斯巴達克斯敗,秦將車裂其屍,降兵六千,以大釘釘於當塗十字樁上,血盡人亡,大秦遂存。”
“惜哉!”匡衡扼腕長嘆:“那斯巴達克斯和陳勝一樣首義,卻還是敗了,只可惜海西沒有高皇帝提三尺劍,誅滅暴秦!”
褚少孫笑了笑,繼續念:“又大秦開國之將李必達遺言曰‘能復秦始皇帝故土者,帝!’故大秦自立國以來,執政官與諸將皆窮兵黷武,銳意東征!”
接下來就是安息人幫忙背書了,如果說五年前安息(帕提亞帝國)和羅馬共和國關係還勉強,還能坐下來絲綢生意的話,這幾年簡直是急轉直下。
靠着安息人的熱心補充,窮兵黷武的證據,任弘可是幫“大秦”列了個全。
比如某年某月,大秦國滅了某個名叫迦太基的大國後,在其都城附近土地上撒鹽——時間不對不要緊,反正漢人讀了也沒法去幾萬裡外求證。
又比如滅了破一座叫耶路撒冷的城池後,龐培屠城,殺了好幾萬人。在任弘的添油加醋下,那個名叫“龐培”的“秦將”成了在漢朝最知名的大秦人。
而褚少孫對龐培的評價,已經從“海西章邯”升級成爲“海西白起”了,還篤定道:
“那龐培殺降、屠城,皆不祥之事,哪怕百戰百勝,最終也必重蹈白起之亡!”
而大秦的疆域,在龐培等戰將的擴張下,越來越大,已是海西第一強國。竟寧四年(公元前64年),龐培滅了已經衰弱的條支,並之爲郡縣,後二歲,又滅本都國,與安息相鄰。
如今地方數千裡,有四百餘城,小國役屬者數十,人口相當於大漢之半,有兵數十萬,船舶數千艘,常欲入寇安息,重返大漢,好按照任弘虛構的那位“李必達”的承諾,爲秦帝!
通篇看下來,基本每個地方都能自圓其說,或者強行附會,讓對羅馬一無所知的漢人挑不出毛病。而且還有安息使者背書,證明大秦確實是個邪惡的國度,其強大、好戰、暴戾,展現無疑。
文章的最後以“海西苦秦久矣,若暴秦滅安息東征,與匈奴殘黨郅支單于相合,恐爲中國大患”爲結束。
“我現在明白西安侯爲何在左傳中提倡守在四夷了。”
匡衡如此感慨道:“如匈奴郅支單于,還有這大秦,前者犯義侵禮於邊境,後者邪行橫作,使海西幼孤爲奴,甿隸繫累號泣。海西諸邦,若聽說東方天漢行仁義,尊禮儀,應是舉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吧!”
褚少孫頷首,畢竟還年輕,以他的史學功底來看,已是信了這《海西大秦國事略》裡三成假七成真的話,帶着感慨,對匡衡低聲道:“稚圭,正如你先前所言,春秋三傳中,吾等當學《左傳》,這纔是經世致用之學也!”
……
相同的一篇文章,在另一個人看來,卻看出了完全不同的門道。
“任弘欺朝中沒有智者,看不透他的卑劣伎倆麼?”
魏相冷笑着將《大秦國事略》扔到一旁,又哈哈大笑起來。
在對那“大秦東征”還有些擔憂的樑丘賀、蕭望之問他爲何發笑,魏相卻搖頭不言,只是走到一旁,開始寫一封奏疏。
彈劾任弘的奏疏!
魏相一點不相信《事略》上的鬼話,他以爲,這世上究竟有無一個“大秦國”都是要存疑的,更別說那居然是前朝餘孽所建,這不過是任弘編出來欺騙愚民和俗儒,想要利用他們恐懼的把戲。
退一萬步,就算一切都是真的,隔着萬餘里,那大秦,又能對大漢有何威脅?
魏相不知道,任弘究竟用了什麼方法,能讓每一篇紙張上出現一模一樣,如同印章所刻的文字,但他很清楚任弘的目的。
“西安侯野心不小,此時宣揚大秦國之事,這分明是想借禦寇以自重,逼迫天子立左傳爲官學,好讓他達成三立不朽,成爲當世‘聖人’,日後好行田常之事也!”
魏相的筆重重落在簡牘上,任弘的尾巴已經完全露出來了,他也不必再籍蕭望之等人出面,而要親自上場:“今日,我便要向天子戳穿此人的大奸似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