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入殿開始,劉鋹的表現就一直落在的劉皇帝的眼中,淺談兩句,劉承祐不禁思考,此人究竟是真的愚蠢至此,還是爲了活命而刻意表現得如此不堪,以此消減自己的戒心。
觀人、用人是作爲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技能之一,而多年的皇帝生涯,劉承祐的識人能力也越發純熟。然而,此時對這劉鋹,他還真是有幾分遲疑。
犀利的目光,幾乎能透過劉鋹的胸膛,直插其內心,根本不敢迎視,畏縮着埋下頭。沉吟了一會兒,劉承祐問:“你一直口稱罪臣,可知自己所犯何罪?朕欲聽你自陳!”
面對漢帝此問,劉鋹再度愣神了,雙目中閃過少許的迷茫,但不敢不答,想了想,方道:“罪臣曾僭越稱尊,王師討伐,又發兵抗拒,累將士傷亡......”
“就這些?”劉承祐眉毛一斜。
此時的劉鋹顯然過分緊張,深冬時節,哪怕殿內溫暖些,也不至於大汗淋漓,但劉鋹恰恰如此,臉漲得通紅,神情不定,糾結良久,帶着哭腔叩首道:“罪臣,罪臣,罪臣實在不知了!懇請陛下教訓!”
“朕降的平南檄詔,你可曾讀過?”劉承祐淡漠地問道。
劉鋹聲音下意識地放低了些,仍舊不敢擡頭,說道:“陛下寬恕,罪臣未及看過!”
“呵!”見他這副表現,劉承祐都忍不住有些失態了,斥道:“那這麼長時間,你都在做什麼?”
從漢帝語氣變化,劉鋹就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踟躕幾許,劉鋹哭喪着臉道:“罪臣只在宮中嬉戲,軍國之事,都由樊鬍子、龔澄樞他們去處置,罪臣,罪臣......”
“也虧你說得出口!”見他支吾,劉承祐厲聲道:“任用巫宦,禍國亂政,這不是你的罪過嗎?”
劉鋹嚇了一大跳,更加惶恐了。
劉承祐則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質問道:“繼位之初,殺盡諸弟,骨肉相殘,狠毒至此,這不是罪過嗎?”
劉鋹道:“這,這是龔澄樞他們說,先父也曾剪除兄弟,我當效仿之,以免諸弟生奪權之心,危害國家......”
“放屁!”劉皇帝對此尤爲憤怒,厲色大罵道:“這等小人讒言,你竟絲毫不能分辨嗎?人皆有靈,縱木石爲心,也幹不出你這種殘忍逆倫之舉!何來的顏面,以家國社稷,爲你的狼戾不仁,貪狠殘暴作爲幌子?”
“大造宮室,驕奢淫逸,以嶺南百姓之辛勤血汗供你享樂,以致嶺南士民怨聲載道,這不是罪過嗎?”
“親小人,遠賢臣,猜忌功臣,鴆殺將領,不是罪過嗎?”
“以荒唐私念,濫施惡令,敗壞綱紀,廣置閹官,辱盡斯文,不是罪過嗎?”
“......”
面對劉皇帝這一番嚴厲的質問與譴責,劉鋹越發驚惶了,從漢帝的語氣中明顯能夠感覺到不善,趕忙磕頭道:“陛下,這這些都是龔澄樞他們教我做的,我只圖享樂,無心爲惡啊!”
聽其辯解,劉承祐繼續斥責道:“君若賢明,豈能爲小人奴婢左右?你以爲,你把過錯都推到巫宦身上,就能減輕自身的罪責嗎?”
“陛下,我知罪了!懇請恕罪!萬望原諒!再也不敢了!”劉鋹又哭了起來,劉皇帝的言語就如刀子一般尖銳,似有寒芒侵肌,讓他感覺到了危險。
而劉皇帝呢,發泄了一通,胸中的氣也小消散幾分,平復了一番心情,再度看着劉鋹。這回,他是真的考慮起,如何處置此人了,大概也意識到了,劉鋹向前膝行兩步,淚眼通紅的仰望着劉皇帝,臉上滿是求生欲。
對於劉承祐而言,劉鋹實則無足輕重,他也沒有浮面上表現出的那麼震怒,之所以那麼憤慨,還是一場政治性的作秀。這樣的一個無道昏君、虐主民賊,當然要嚴厲批判,以彰顯自己的王道正義。
就如當年劉皇帝所考慮的那般,他實則欣喜這些割據君主的昏聵、殘暴、無能,否則,如果他們都賢能愛民,廣施恩澤,如何襯托他這個大漢皇帝,如何減小大漢朝廷削平割據的阻力?
作爲一個還算自律的皇帝,劉承祐看劉鋹,實則是很不順眼,也不會因爲他年紀輕,就有所憐憫,哪怕劉鋹如此委屈求全,哭聲悽切,心裡也沒有太多波動。
不過,如何處置他,心中還是有少許的猶豫。殺,還是不殺。
食指輕輕地敲着御案,清晰的聲響,以一種緩慢的節奏,一下下響在劉鋹心頭。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偏頭問呂胤:“餘慶,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劉鋹!”
聞問,呂胤面無異狀,稍作考慮,即拱手道:“陛下,劉鋹庸懦昏悖,以其才能,用於治家尚且欠妥,而況於治國?其以長子嗣位,少不更事,爲羣小所左右,受迷惑於巫女,託國事於閹官,乃有荒淫殘暴之舉......”
呂胤的話,劉承祐是越聽越不對味,擡手打斷他,問道:“你這是在替劉鋹辯解開脫?”
呂胤反應淡定而平靜,拱手說:“臣不敢,陛下垂詢臣,臣不敢隱言,只說心中看法。臣以爲,劉鋹昏昧無能,罪過固然不輕,但若以亂政亡國之罪名系於其一人之身,卻也有失公允。
其畢竟曾爲一國之主,今爲王師所俘,扣請認罪於御前,恭順而懇切,臣以爲,陛下可小懲大誡,足以昭示天下!”
“是極!是極!”見有人爲自己說話,劉鋹激動了,趕忙附和道:“陛下,臣知錯了,願意贖罪,只求陛下饒臣一條性命。”
稍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呂胤一眼,他與劉鋹絕對沒有什麼利益往來,這也是個精明而有見識的人,然而,他卻爲劉鋹說話。
回味了一番呂胤的話,劉承祐略有所得,對呂胤的考慮,也有些理解了。這大概是價值取向的問題,也有爲尊者諱的意思,關鍵就在於,劉鋹畢竟是一國之主。就像莊宗之失國,可以把罪過推給伶人,說他們惑君亂國,如今劉鋹也一樣,也可以說是爲巫宦所矇蔽,因而做出那些不道之舉。再者,以劉皇帝對歷來對這些亡國君臣的“寬待”作風,似乎也不必專門對一個劉鋹問罪極刑。
如果站在一個君主的立場,這並不難理解,也不難接受。甚至於,劉皇帝由此想到,如果自己出了什麼疏漏,做了什麼錯事,天下臣民理所當然地把責任推給他身邊人,那他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劉皇帝如今考慮事務,往往容易同自身聯繫起來,多加考慮,反覆揣摩。這麼一想,也逐漸有了注意,看向史延德:“史卿,操縱南粵國政的那些巫宦,此番一併押送東京了嗎?”
“回陛下,爲南粵士民所痛恨的龔澄樞、樊鬍子、盧瓊仙等二十人,悉數羈押還京!”史延德對於如何處置劉鋹並不感興趣,皇帝問,他就答。
“傳詔,將這一干人等棄市!”劉承祐說道,看着劉鋹:“你當前去觀刑!”
“謝陛下!”聞言,劉鋹不驚反喜,趕忙拜謝。劉皇帝這麼說,顯然是不打算取他性命了。
“別忙着道謝!”劉承祐卻道:“你的性命,朕不做主!”
說着,劉承祐向呂胤吩咐道:“傳朕口諭,讓東京五品以上官員,公議劉鋹處置辦法,另外,讓來京請命出兵的那些嶺南士民也進行理論公投。如何處置,聽官民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