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商品經濟的持續發展,大漢的城鎮建設也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尤其是各類市鎮,更是噴涌而出,自乾祐五年開始,十餘年間,大漢所轄諸道州新置市鎮已達二百三十七處,基本按照每年新增二十處的速度增長,極大地豐富並滿足了村鎮之間農林漁牧產品的流通與交易。
哪怕是相對僻遠的關內、西北地區也一樣,同樣以邠州爲例,在諸縣之間,擇環境優良、交通便利處,新設了三座市鎮。
不過,在當下之大漢,百姓最基本的聚落形式,仍以鄉村爲主,畢竟農牧漁獵還是黔首們最主要的生存方式。邠州的地形地貌以土塬、丘陵、溝壑爲主,依靠着山水林塬,只要無災無害無戰亂,轄下的百姓的生計,縱然談不上富足,也能衣食無憂。
楊村是州城新平與縣城定平之間的一處村落,處涇水東塬之上,不缺耕地,西臨涇水,距離官道也不遠,交通便利,因而算是數十里村落之間相對富足的村落了,人口也最多,足有四十五戶。
名字叫楊村,然而,村裡有姓馬的,姓白的,姓姜的,就是沒有姓楊的。這不是座偏遠的村落,但同樣祥和平靜,村民基本靠着種地生存。
冬季的村落,各處同樣透着蕭條,不過村落內升起的炊煙,以及不時響起的雞犬人聲,還是體現着生活的氣息。村前的大楊樹下,卻有一道有趣的風景,十幾名少年不避風寒,聚在一塊兒嬉戲,呼喝不斷,玩的是打仗的遊戲。
年紀大的也不過十二三歲,小的明顯不過十歲,但一干人明顯樂在其中,手裡還拿着一些木製的刀劍與棍棒。在他們這個年紀,基本都該幫襯家裡的活計了,要麼下地耕作,要麼上山放牧,也就在農閒時,方有空暇嬉戲玩鬧。
因爲天氣的緣故,也沒法漫山遍野地跑,精力無處釋放的少年們,也就學起了長輩們,進行鄉兵操練,當然,毫無章法,更喜歡的還是根據那些聽到的戰爭故事,模仿娛樂。剽悍的民風,是從小體現的。
領頭的少年,看起來很有威信,扮演的也是“將軍”,像模像樣地指揮着他的“麾下”,一會兒衝鋒山坡,一會兒據守土道,一會兒圍攻楊樹,場面十分熱鬧。
少年身體看起來不夠強壯,面色就如土壤一般黃,但是給人一種精悍的感覺。他名字叫作白羊,因爲出生的時候,家裡的羊也產下羊羔,故而名之。
和村裡半數以上的人家一樣,白羊一家並不是土生土長的楊村人,而是在大漢建立之後,移居邠州,被官府分配在此。白羊家是個十口之家,除父母之外,祖父母仍然健在,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嫂子,一個姐姐,一個妹妹。
十多年下來,白家也在邠州徹底紮下根了,與村領家的關係也相處融洽,同時因爲勞力充足,生活也日趨良好,更沒人敢隨意欺侮,在與外村外人有衝突時,白家也是出人出力。
祖父當過支前民夫,替漢軍轉運糧草,修築防禦,搬運屍體。白父也曾入伍,替朝廷打過仗,在鳳翔抵禦蜀軍入侵的戰事中斬殺過兩名蜀卒,後來因傷還鄉,還得到了官府一筆不算豐厚,但足以改善生活的錢糧賞賜。
家裡足有五十畝地,在這土塬上已然不少了,另外還有幾畝果林,還養有豬羊牲畜。近來,家裡已在張羅着,給快滿十七的二哥娶親了,另外姐姐也快嫁出去了。
長這麼大,少年白羊唯一疑惑的,是自家的來歷。據祖父說,追溯幾代,他家應該是羌人,到祖父時就變成了吐谷渾人,從父親口中的說法又變成了党項人,而大哥則堅定地認爲,自家是漢人......
沒有人給他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是白羊倒知道一點,自家說的是漢語,種的是漢地,繳的是漢稅,未來或許還會娶個漢女,少年已經喜歡上村裡一名劉姓的小娘子了。不過,據說劉小娘子祖上也不是漢人。
寧靜的村野間,突然傳來幾聲急促的犬吠聲,很快沿着土道飛速地躥出兩條狗,奔至少年們面前一個急剎停下,而後衝着村外不停地吠叫,顯然是出狀況了。
沒有多久,一道身影也順着土道跑來了,是負責“放哨”的少年。白羊帶着少年們圍了上去,詢問情況。少年面上帶着一抹緊張,平復了一下呼吸,說道:“羊哥兒,村外來了一大批外人?”
“是什麼人?有多少人?”白羊當即問道。
少年囫圇地答道:“有好多人,一眼望不到頭,有好多大車,裝滿了東西,還有官差,有騎士......”
這樣的陣仗,對於村野少年而言,可謂驚奇乃至驚嚇了,大部分人都無所適從。白羊倒顯得冷靜些,立刻對少年們道:“你們趕緊回村,通知村老以及家裡人,我去看看情況!”
少年們一鬨而散,並且隨着消息的傳開,村落的寧靜也被打破了。白羊則帶着兩名大膽的少年,出村察看情況。
路過楊村的,自然袁家所在的那支遷戶隊伍了,在經過與縣尉陳的“友好”交流後,縣尉陳最終同意了袁振的請求,暫時停止趕路,尋地歇一歇,給其女找醫師救治。代價是,三十兩黃金,畢竟因爲你一家人的問題,耽誤一衆人的行程,那縣尉陳宰起人來的時候,確實是一點都不手軟。
事實上,哪怕繼續趕路,也走不了多遠了,這麼多人,這麼多車,尤其在進入渭北高原之後,受地形道路限制,每日也就能夠走個二十里路。
當然,袁振要買的,是後續服務,比如找個舒適的環境,最重要的,尋醫覓藥,在這山野道途之間,可不容易。縣尉陳也是個拿錢辦事的人,當即吩咐下去,在嚮導的引路下往楊村而來,這是距離他們最近的村落了,下官道也不過三裡地。
然後,在抵村前,被發現了,再然後,被白羊帶着兩名少年攔下了。
“你們什麼人?”濃重的口音讓人聽不清楚。
看着手執木製武器,攔於道中的楊村少年,簡陋的形象固然有些搞笑,但那股子兇悍與戒備,卻給人一種不可小覷的感覺。
一名公差上前,居高臨下地說:“我們是官府公幹的隊伍,時辰已晚,不便趕路,希望借你們的村子暫住休整!”
“你們來此做甚?”同樣聽不懂那帶着濃重江南口音的官話,白羊眼中的戒備意味更濃了。
“回去把你們主事的叫出來!”
“這裡是楊村,外人不許擅入......”
“......”
雞同鴨講,幾無違和,也無效果的一番對話後,還是引路的嚮導上前,與白羊講了一遍,這纔有了基本的溝通。不過,少年白羊堅決不同意他們進入向村子靠近,對方人太多了,就衝着那陌生的口音,哪怕有公差,也必須得防備。
如今,村裡的壯勞力基本都被官府徵去修水庫了,可以說是村落安全感最低的時候。當然,官差基本是不會在意這些村野愚民的戒備,只是入鄉隨俗,也不便在外州惹麻煩。
還是過了好一陣子,村中的長輩出來,由村老進行溝通,最終了解情況,達成共識。同意接待,但只允許在村外,一律不得入村,以免影響村內父老,村裡提供一定的物資,但必須出錢購買......
楊村此前也接待過外來行旅,但這麼多人,還是頭一次,防備心理很重。縣尉陳最終也不強求,同意了,畢竟隊伍中露宿的東西都不缺。
至於袁振的事情,他自己去溝通。考慮到自家女兒的病情,袁振收買嚮導,費盡了口舌,方纔讓村老同意,借一戶人家照料,不求舒適,只求能夠遮風避寒。
至於醫藥問題,村裡也是缺乏的,平日裡村民得病,要麼是靠自身免疫力硬抗過去,要麼用些土方土法,最下策纔是送去北面的集鎮找醫師。
袁振自然不敢讓自家愛女用那土方法,問明情況,在村北十來裡的地方,有一座名叫白驥的市鎮,那是沒設幾年的新鎮,那裡醫藥齊全。
接下來,就是發揮金錢作用的時候了,花二十枚錢請了一名村民帶路,又斥“巨資”向縣尉陳租了一名官差與一匹馬,前往白驥鎮請醫。
事實上,這一路走來雖然辛苦,但對於縣尉陳爲首的官差而言,確實有極大的賺頭,哪怕不用“非法強暴”的手段,也獲益匪淺。
在遷民的問題上,朝廷也有過考慮,除了移民實邊之外,還希望移財,平衡財富。並不願意看到,豪右到了邊地後,徹底淪爲貧民,也瞭解基層吏卒的尿性,因此提前有過十分嚴厲的警告,不得壓榨、侵佔、盤剝。
其他的隊伍中,就有受不了冒死舉報者,失敗的遭到了報復,差吏得以收斂,至於成功的,負責的官吏差人,遭到最嚴厲的懲處,不只牟利被收繳,結果也由護送遷戶,變成真正的流放,不用回去了,影響嚴重、情節惡劣的還處以死刑。
不大的楊村,因爲這支遷戶隊伍的停駐而熱鬧起來,糧食、柴火、飲水、乃至珍藏的山貨、酒肉都貢獻出來了,當然換回的是等價的錢財。幾乎每家地換得了銅錢,好幾戶爲兩稅稅錢而頭疼的人家也有了着落。
夜逐漸暗了,村外的一處溝壑內,篝火密集,這是村老給他們選的地方,好宿處,便於遮風。
少年白羊自告奮勇,與村中剩下的幾名青壯,輪流守在岡上,監視着這些外來人。閒時也不免議論,好幾人的注意,都放在那一輛輛大車上,過去可很少見到這樣的“有錢人”,如果村裡壯勞力都在,如果對方只是幾戶幾十人,如果沒有那些攜帶武器的官差,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