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的努力都不見效後,對於北遷袁振做了最後的努力,那便是希望能夠回到祖籍所在的蔡州,在他看來,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滿足了朝廷遷戶的要求,也讓他們不用遠離內地,到偏遠、陌生而又複雜、危險的邊地定居,然後又被拒絕了,或者說負責的官員直接無視了他的訴求,完全沒有聽取他懇求的意願。
最後的最後,素有涵養的袁振,頭一次心中充滿了憤怒、怨恨,對於大漢朝廷失望乃至仇視,對於金陵朝廷則是無比懷念。同樣的,也因爲是文人,他無法像諸多不願外遷的豪右一般,採取什麼過激的手段與反抗。
江南的遷戶行動,可以想見不是一帆風順的,文道昌盛,卻不代表沒有血性之徒,尤其在面對嚴重的利益侵害、存亡干係之時,感受到了那切膚之痛,發生了幾股叛亂。
只是,朝廷的準備太充分了,官府的控制能力太強了,哪怕在當塗發生了一起由原江南士卒掀起的譁變、叛亂,也毫不移其志,所有的動亂都被駐軍彈壓撲滅,所有參與到動亂的人,不管什麼身份,不是被殺,就是被問罪流放。
那段時間,袁振聽到的消息,都是哪州哪家被滅門,哪家被抄家問罪,哪家被籍沒流放......
在強權之下,有大量深刻的教訓在前,可供的選擇也只有兩條,一條直接通向絕望的深淵,一條尚存希望,聰明人都知道怎麼選。
於是,袁振懷着一顆沉重的心情,開始清理自己的家產,配合北徙。
讀過書,博聞廣記,並有閱歷的加持,在面臨重大抉擇時,所做出的行動終究是強於一般人的,在準備期間,袁振的舉動充分體現出了什麼叫見識,什麼叫聰明。
他把自家的土地,分給了親友以及佃戶,剩下的也悉數變賣給官府,同時,將所有的財產包括那座住了幾十年不斷擴大的莊園一起清理變賣,轉化爲金、銀等方便攜帶的財物。
對於自家的僮僕奴婢,大部分都遣散,分與土地、乃至錢糧,完全做出了一副“散盡”家財的樣子。至於他的小妾們,因爲沒有生養,也都發與足量的錢糧,讓她們回家、改嫁。
而經他挑選,最終隨他北遷的只有五戶足夠忠誠的身強體壯的奴僕,以及兩名健婦。袁振很清楚,涉及到數千裡的遷徙旅途,哪怕是官府組織,危險、風險都太大了,因此比起那些僮僕數十、滿載傢俬的人,他選擇悶聲,選擇低調。
當然,這並不是袁振真的大方,真的磊落,真的有那等大器量,畢竟三代半個世紀積攢的家產,經此一遷,直接縮水一大半,換誰不心疼?哪怕是經自己揮霍一空,心裡都能好受些。
袁家唯一的缺點,就是血脈太薄弱了,他是獨子,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子十二,女七歲。這樣一家,如果再大搖大擺,不知隱富,那必是取禍之道。
不過,哪怕再低調,隨行的那幾口沉重的箱子,那幾輛馬車,都能證明,還是有些家財的。事實上,如果袁家像其他人家,也有幾個年富力強的嫡系血脈,那麼袁振縱然低調,也不至於像這般的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事實上,袁振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他所不知道的是,有一支同樣北徙的隊伍,在渡過長江之後,慘遭噩運。護送的官兵見財起意,將之殺掠一空,六百多遷戶,不論男女老幼,無一倖免。
那支數十人的官兵、差役,帶着搶掠的大量錢財,逃亡大別山脈,落草爲寇,雖然最終被淮西道都司派兵剿滅,但被殺害的數百人,卻也無人替他們伸冤了。
財帛動人心,露於白的後果,就是那麼嚴重,這就是風險。對於其事,從地方到朝廷,從官吏到軍隊,都是竭力掩蓋,事情或許終有暴露的一天,但是死難者的家屬,或許想不到,永別那麼快就成爲現實,那數百人,甚至連到西北吹沙子的機會都沒有......
因此,來自句容、溧水的這批遷戶,能夠順利地抵達邠州,確實是件幸運的事。只是,他們不會這麼覺得就是了。事實上,像袁振這樣性質的豪右,也得感謝平日裡名聲還算好,過往那些魚肉鄉里,橫行不法的人,可是在經過一番清算之後,才上路的。
而如今,袁振最後悔的,莫過於在看出江南不保的情況選擇隱於鄉野,沒有在官府謀求一份官職。那樣,或許有機會直接轉入大漢的軍政系統,多少能爲自己謀取一份保障。當然,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賣的。
“夫君,孩子似乎病了,額頭髮熱......”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兩個時辰,在袁振恍惚間,忽然聽到妻子驚慌的聲音。
聞言,眉頭一緊,袁振趕忙屈身查看,只見縮在母親懷裡的女童,緊閉着雙眸,小臉還是紅彤彤的,紅得有些鮮豔。袁振趕忙攤手摸了摸其額頭,哪怕他的手本就冰涼,也能感受到愛女額頭那不尋常的熱意。
“怕是得了傷寒!”袁振語氣沉重,目光中透着憂慮。
在這樣的環境下,最怕的就是出現傷病。而聽其言,其妻子頓時有些止不住眼淚了,傷寒可不是小病,孩子又那麼小......
袁振心情自然沉重,因爲子嗣單薄,對於自己的兒女,向來珍視。另外一邊,袁恪也“活”了過來,看了看昏迷妹妹,哭泣的母親,擡眼望向父親,問:“爹,妹妹是不是也要死了?”
“啪”的一聲突兀地響起,袁振扭頭,惡狠狠地瞪着兒子:“你在胡說什麼!”
袁振還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也沒如此嚴厲地對待過兒子,更沒動過手,可見他對袁恪這種晦氣的話是何等生氣。袁恪捂着臉,愣了一會兒,慢慢地低下頭,不作話了。
他說這話,並不是沒有依據的,這一路走來,老人孩子,也死了一些人。遷徙之路,也是實實在在的生離死別......
“需要醫師診治施藥!你們老實待在車上,我去想辦法!”努力地平復下驚慌的情緒,袁振對妻子說道,而後掀開車簾,也不讓車伕停車(擅自停下會惹麻煩),乾脆地跳了下去,雖然車速不快,但是還是跌了個跟頭。
車內,母親仍舊手足無措,少年袁恪看着妹妹,則心中發誓,如果妹妹死了,將來一定想辦法爲其復仇。
如果說車內還有一點溫度可言的話,那車外則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漫長的隊伍,看不到頭,也見不到尾巴。隨他北遷的幾戶忠僕,基本是各自享用一輛車,不過待遇就別想像主人家那麼好了,都是默默地忍受着風霜的侵襲,還得分出人照看那些裝載着傢俬細軟的板車。
蒼茫的天地,在袁振眼中顯得尤其陰沉,在關中百姓眼中尋常的一個冬季,在他們這些南人看來,竟如寒冰地獄。寒冷的天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還要兼顧行程。
花費了不短的時間,袁振找到了此次護送的最高負責長官,句容縣尉。縣尉姓陳,原本只是句容縣的一名身份卑微的小吏,以往的袁振哪怕算不得什麼豪門貴族,也是可以以一種輕蔑的姿態蔑視之的。如今,這樣的人,卻成了可以主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人物”。
在政權交接之際,往往代表着舊秩序的打破,新秩序的建立,這個過程,也是一些投機者冒頭的良機。縣尉陳就是這樣的“幸運兒”,去歲王師南定金陵,接收兩江州縣,他先是帶頭開門,迎漢軍進駐,而後積極配合維護治安,搜刮酒肉錢糧供饋駐軍。
後來,朝廷南派的知縣到任,又果斷投效,靠着前前後後不遺餘力的忠誠行爲,終於擺脫了地位低下的“吏職”,成爲朝廷正授的縣尉。
在遷豪的政令下達後,也是積極配合上官,因爲是當地人,對於境內情況十分了解,提供了不少有效情報。其後,又主動請命,接下這護送的苦差事。
這樣的人,道德上基本可以不用對他抱有太大期待,但是不得不說,任何一個國家,都需要這樣的人,這樣的幹吏。而這縣尉陳,也有其不凡之處,那便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有明確的目標。
在得知負責護送的長官是縣尉陳後,袁振是主動交好,付以重禮,希望能夠得到庇護。
縣尉陳是照單全收,同時也表現出一副“一視同仁”的態度,幾番表示,此番差事,只求順利抵達慶州,希望這些“賢達”們不要給他惹麻煩,不要讓他爲難,那麼一切就相安無事。
因此,當出現逃戶的時候,他也直接暴露出自己殘暴的一面。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是需要陪着些小心的,至少,不能得罪他。
當袁振主動找上時,縣尉陳首先露出的是不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