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冬雪,薄薄的一層,溫柔地覆蓋東京,放眼望去,街巷府舍之間,白瑩瑩一片,甚是好看,只是那寒風,依舊刺骨。
時辰尚早,冬陽尚且低伏,濃郁的寒霧仍未散去,河陽公府前,已有僕役忙碌起來,吹燭換燈,清掃積雪。
“沙沙”的聲響,在這寧靜的冬日顯得格外清晰,僕役們的姿態與表情,帶有一種獨有的靜謐與安祥,棲身公府之人,也值得這一番閒適,基本脫離了小民生計奔波之苦。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他們幸運地追隨了一個寬厚的主人,河陽公李崇矩,可是一個善人,不只對外,對內亦然。
值得稱道的是,河陽公府並沒有自掃門前雪,將府門前清理完畢後,幾名僕役有扛着掃帚把正門大街上看得見的雪痕、枯枝、落葉、髒泥,一併處理乾淨。
事實上,整個坊裡都養成了這種風氣,還是由李崇矩帶出來的,其他人不管心裡如何想,但動作得跟上,本就是邀名之舉,再加上還有地位崇高的河陽郡公做表率,就衝這個面子也得有所行動。
不過,很多人的諂媚逢迎,終究只是無用功,自武德使任上卸職後,李崇矩便安心歸養,不問世事,把精力放在禮佛治家上,至於外界的聲音與表情,完全不在意。
寬大而華麗的馬車,緩緩駛來,蹄聲清脆,至於河陽公府前停住,吸引了一衆人的目光。當然,引人注目的,除了這六馬華蓋的特殊裝飾之外,便是那些高頭大馬的大內衛士以及幾名穿着顯眼內侍。
有見識的人,早早地便跪下了,很快河陽公府前便跪倒了一片。在喦脫的侍奉下,劉皇帝下得車駕,深冬的寒意頓時侵襲而來,讓他不由縮了下脖子。
緊了緊身上的錦襖,劉皇帝眼裡全無那些僕人,這還是他第一次駕幸李崇矩府,難免多看了兩眼那門房氣象。
像個惡客一般,闖進府中,剛過門檻,正在庭院中支使安排的管事匆匆趕來,見到劉皇帝,手忙腳亂地拜倒:“小的叩見陛下!”
“你是何人?”劉皇帝不動聲色,澹澹地俯視着老管事。
“回陛下,小的李春,公府一管事!”
“你似乎認得朕?”劉皇帝有些好奇。
“回陛下,當初郡公陪同陛下狩獵時,小的侍候在側,有幸遠睹陛下天顏!”李春有些緊張地答道。
劉皇帝點了點頭,把注意從這管事身上收回,問:“河陽公呢?”
“正在佛堂禮佛,小的已派人通稟陛下駕臨!”李春道。
聞言,劉皇帝笑了笑:“他還真是勤勉,這一大早的,就開始求神拜佛了!”
李春並不明白劉皇帝此言何意,只能小心地應道:“早晚禮佛,這是郡公多年養成的習慣。”
“朕倒有所耳聞,這些年,河陽公閉門謝客,不見公卿百官,倒是對僧侶釋衆大開府門,哪怕有些招搖撞騙、魚目混珠之徒,也以錢帛相贈,還真是潛心禮佛吶!”劉皇帝語氣輕鬆地調侃道。
聽劉皇帝這麼說,李春訕訕一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敢再隨便開口了,免得出錯。
擺手讓李春退下,也不需其引路,劉皇帝自顧自地在公府中逛了起來,左瞧瞧,右看看,多有閒情逸致。很多時候,從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看出主人家的情況如何。
當然,並沒有讓劉皇帝等太久,河陽公李崇矩尋蹤而來。腳步有些匆忙,焦急的面龐上,也帶有少許疑惑與忐忑。
“陛下駕臨,臣未及遠迎,還乞恕罪!”近前,平復了下氣息,李崇矩長身一拜。
劉皇帝正欣賞着李府後園蕭疏的冬景,聞聲,轉過身,看着李崇矩,一臉和煦,伸手虛扶:“免禮!”
“朕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你禮佛,你要見諒纔是!”劉皇帝笑吟吟地道。
李崇矩聞言,老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拱手道:“讓陛下見笑了!”
已經年近花甲的李崇矩,老態明顯,皺紋滿面,人也清瘦了許多,不過,精神頭看起來還不錯。
看着李崇矩消瘦的面龐,劉皇帝心中微嘆,道:“閉門禮佛多年,不知守則你禮出了什麼成果啊?”
李崇矩心知,雖然朝廷早已開禁佛道,但劉皇帝心裡對於這些東西並不感冒,此時聽其口吻,頓時警醒了些,稍微琢磨了下,拱手道:“不瞞陛下,臣禮敬佛陀多年,也仍是一凡塵俗人,至如今,也只是尋一件事做罷了。另外,便是求一求孫兒,臣已近六旬,然犬子成婚多年,始終無所出,已成心病啊!”
聽李崇矩這麼說,劉皇帝也不由點點頭,認真道:“血脈單薄,確實是個難題,我們這一代人,辛苦創業,不就是爲了福廕子孫嘛!”
“多謝陛下體諒!”
“繼昌人不錯,端敬純厚,爲治尚寬,在青州任上,做得不錯!”劉皇帝笑道:“看來,還得給他多派個任務,除了爲官馭民,還得讓他努努力,讓守則你儘快抱上孫子啊!”
李崇矩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小女早已嫁人,至於獨子李繼昌這些年也一直在外爲官,已知青州,掌一州政事。
而李崇矩髮妻早已病故,也沒有續絃的意思,甚至沒有姬妾,人到晚年,孤零零一個人,思來,也多令人感傷。
大概是想到了這些,劉皇帝言語中也不免動情:“這人老了,最怕孤單,朕有後妃子孫陪伴,也時感寂寞,何況你呀!這些年,委屈你了!”
聽劉皇帝這麼說,李崇矩也不免感動,只不過,這心中仍舊保持着小心,皇帝並不好伺候,不能輕易爲感情左右。
寒暄一陣,李崇矩不由試探着問道:“未知陛下今日登門,有何教誨?”
“怎麼?朕就不能來看看你?”聞問,劉皇帝語氣陡轉,斜視李崇矩一眼。
不過,很快就收斂起了氣勢,面容間彷彿帶有無限感慨,輕嘆道:“朕近來睡得不好,閒來無事,想起你了,特地來看看你!這些年,你很少進宮來看朕,就只能朕親自登門了!”
“陛下此言,臣惶恐!”面對劉皇帝這澹澹的話語,李崇矩不由激動道,老臉上也浮現出少許的憂慮。
劉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今年朝野內外,震盪不已,天下也不安寧,紛擾不斷,朕也不免傷神啊!”
“還請陛下保重御體啊!”李崇矩下意識地勸慰道。
“卿雖賦閒在家,不問世事,但對於朝中的風波,應當還是有所耳聞吧!”劉皇帝突然說道。
這話一出,李崇矩心頭頓時一緊,更加謹慎了,低聲道:“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王寅武暴病而亡的事,如何?”劉皇帝當即道。
聞言,李崇矩臉色徹底變了,相較於劉皇帝的平澹,李崇矩腦海中念頭起伏糾纏,恭聲稟道:“臣確有耳聞,王寅武也是一干才,壯年早逝,可惜了!”
看李崇矩這小心應付的模樣,劉皇帝笑了,冷笑:“朕直接告訴你吧!王寅武不是什麼暴亡,就是朕賜死的!”
李崇矩勃然色變:“竟是如此?”
事實上,李崇矩如何察覺不出其中之異,只是,當劉皇帝赤裸裸地講明,他心中的憂慮加深了。
李崇矩的反應瞞不過劉皇帝的眼睛,看着他,意味深長地道:“你就不好奇,朕爲何要賜死王寅武?”
李崇矩連忙搖頭:“臣不問世事多年,也實在不感興趣!”
“但是,朕要讓你知道!”劉皇帝不顧李崇矩有些驚悚的表情,慢悠悠道:“王寅武此人,有些能力,但草莽氣息太重,不知敬畏,不知分寸,勾結外臣,密謀政爭,以公器謀私利,瀆職懈怠,甚至屢屢欺瞞朕。
他與盧多遜同出河西,朕過去也知道他們私交很好,卻沒想到,兩個人秘密勾連之深,竟至喪心病狂的地步,把武德司,當成羅織證據、攻訐大臣的工具。
武德司是怎樣的機構,放眼朝野,恐怕沒有比你更清楚的了,連盧多遜朕都處置了,你說,朕能留王寅武性命嗎?”
劉皇帝這番話講完,談話的氛圍徹底變了,空氣幾乎凝固,周遭安靜極了,輕微的寒風吹動在耳畔,李崇矩的心則有些涼到底了。
愣了一會兒,李崇矩方纔忐忑應道:“臣惶恐!陛下爲何以此事告臣?”
劉皇帝伸手拍了拍李崇矩肩膀,言語又恢復了幾分輕鬆,道:“王寅武去了,武德司總要人打理。然而,由何人主持,朕苦思冥想,實無合適人選,思來想去,就想到守則你了!”
一聽這話,李崇矩當即搖頭拒絕,甚至有些激動道:“陛下,臣已老邁不堪,行將就木,如何能再擔負起如此重責?”
劉皇帝也搖着頭,微笑道:“朕看你身體尚且康健,且獨居府中,太過孤單了。與其如此,莫若出府,再爲朝廷儘儘力氣,發揮餘熱,以解寂寞!”
“陛下!”
劉皇帝直接打斷李崇矩,嚴肅了些:“當然,更爲重要的是,眼下,只有你李守則管理武德司,能讓朕相信!”
“陛下信任,臣感激萬分,可是......”
“沒有可是!”劉皇帝扭頭凝視着李崇矩:“朕也直言了,當年之所以同意你卸任武德使,確實對你有所不滿!然而,時至今日,不得不說,當初的決定或許錯了!
這偌大天下,你李崇矩只有一人,倘若王寅武能多幾分你的謙懷、謹慎、本分,何至於此!
朕近來,也多有反思,朝廷中人才不少,能辦事的人更多,然而,能夠忠心體己的,還得是你們這些老臣故舊!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越老越孤單,你就當出府陪陪朕!武德司這些年,出了不少問題,讓朕如鯁在喉,需要從上到下整頓一番,朕答應你,待這件事做完,就徹底放你歸養,讓你安享晚年......”
當劉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時,哪怕李崇矩心頭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能拱手拜道:“臣應命!”
表情嚴肅,聲音幾顫。李崇矩心裡也很清楚,他要是再拒絕,恐怕就真沒什麼晚年可言了。
“哈哈哈......這纔對嘛!”劉皇帝這才暢快大笑幾聲,只是李崇矩在旁,實在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