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談間,又往前約三五里地,即便在這京畿平原上,也有種豁然開朗、耳目一新之感。數丈寬的道路兩側是密集的商家店鋪,連片的樓棟屋舍向兩側擴張,望不着邊,當然,最爲矚目的那座巨大的石牌坊。
四柱三門,沖天柱頭,目測至少三丈高,堂而皇之當道矗立,上書三個鎏金大字:陳橋鎮。下方中門甚寬,可供四車並行,天子鑾駕輕鬆通過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道間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雖不至於把道路堵塞,但那股繁榮興旺、生生不息的景象卻能感染直入人心。
劉文淵當先立馬,擡頭仰望着這座堪稱宏偉的牌樓,眼神中甚至流露出少許恍惚,嘴裡感嘆道:“從前往返京城,也有數次經過此地,卻從未如此耐心細緻地打量過此鎮。在安東,就是綏化城中,也無如此規模的牌坊吧”
聞言,白永琳立刻進入角色,對劉文淵介紹道:“大王,據臣所知,此樓最早興建於乾祐七年,當時由於陳橋官民旅客往來頻繁,已然成鎮,故而建樓,最初還是兩柱一門。後因年久,又於開寶十二年推倒重建,就是眼前牌樓。據說,這字還是李翰林路過之時受邀所題”
“李翰林?”見白永琳那一副讚歎的表情,劉文淵倒迷惑了,好奇問道:“這是何人?名氣很大?”
白永琳道:“回大王,這李翰林乃是集賢殿學士李建中,乃楊公(凝式)之後又一大家,楊公殿下當有所耳聞吧,早年還當過陛下的書法老師
李翰林書風秀雅豐腴,集採衆家之長,融會百妙,爲當代楷模,已有當世第一的名聲,京中學子爭相摹寫。
不瞞大王,臣也曾練習過李翰林筆體!”
白永琳對李建中滿口讚譽,劉文淵聽了,卻是嘴角一撇,道:“聽起來,也就是一字寫得漂亮些的書生,除此之外,也無甚奇異之處嘛!
等進京面聖,我向陛下討要此人,帶回安東去做文書、寫公文,就是不知陛下能否同意?”
見劉文淵竟生出這樣的念頭,白永琳明顯呆了下,眼睛都睜大了,心中暗暗嘀咕,這個年輕的安東王,果非常人。
堂堂李翰林,一代書法大家,竟然想着拿去做刀筆吏的工作。倘陛下如其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白永琳腦子裡浮現這樣的念頭。
還不待其接話,劉文淵已然爽朗一笑,率先拍馬而去,嘴裡則吩咐着,聲音洪亮:“走,去瞧瞧這名滿天下的陳橋驛鎮!”
由於趕路的原因,根本沒有充足的時間去做遊逛,見識也只是走馬觀花般掃了幾眼,但即便如此,也是收穫頗多。
在陳橋驛丞的引導下,一行人進入官驛歇息,驛館這邊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招待準備。得知安東王進京路過,上上下下都動員起來,甚至給驛館內食宿的那些官吏們都打好招呼,務必給安東大王留一個好印象。
陳橋由於特殊的經濟交通位置,陳橋驛則作爲鎮上唯一的官驛,接待過的達官貴人不在少數,公卿大臣、封疆大吏都屬尋常,可謂見識博大。
但這天家貴胄,卻實在不多,如今接待的,可是進京接受冊封的安東王,份量着實不輕。皇帝陛下對先秦王一家子的看重與信任,坊間早有傳聞,他們這些做引來送往工作的人精,“覺悟”自然是極高的,自覺得要好生伺候着,甭管能否入王駕之眼,至少不能怠慢了貴人。
陳橋驛館接待這幾十人是一點壓力都沒有的,隨行護衛們拼桌而坐,迅速地解決飲食休息,馬匹也得到細緻而耐心的照顧,草料都是最精細的
劉文淵則與白永琳在驛丞親自侍奉下進入雅間,熱騰騰的牛羊肉,香噴噴的酒菜,讓人看着便食慾大振。
劉文淵沒有急着動筷子,而是與白永琳碰了一杯後,又取過一隻碗親自倒滿,推至桌邊,衝那滿臉殷勤的驛丞示意道:“請!”
眼睜睜地注視着劉文淵的動作,驛丞明顯愣了下,方纔反應過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忙道:“小的不敢!”
“一碗酒水罷了,有什麼敢不敢的,好男兒,痛快些!”劉文淵輕笑道:“不過,吃了這杯酒,得勞煩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聞言,驛丞若有所思,但反應很快,拱手拜道:“大王但有所問,只要小的知曉,絕無隱瞞!”
說着,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得急了,滲出不少,胸前的衣襟都溼潤了。
“痛快!”見其狀,劉文淵哈哈大笑,往嘴裡送了塊牛肉,咀嚼一二,不待嚥下,便隨口問道:“你在此地任職多久了?”
“回大王!”驛丞地回答得也很利落:“家父母是最早遷至鎮上的一批人,小的從小在此成長、就學、入吏,至於當驛丞,已有兩年,期限將至,即將卸任了”
“才兩年,便卸任?”劉文淵不免訝異。
驛丞道:“大王有所不知,在陳橋鎮,諸多職位,都是兩年一換,莫說這小小驛丞,就是鎮長,也是一般!”
“怎會如此頻繁?”劉文淵眉頭稍蹙。
驛丞:“這是本鎮幾十年發展下來,形成的規矩!”
“我倒是越發好奇了,可否說說看?”劉文淵看着他。
驛丞猶豫了下,隱隱有些驕傲道:“大王,陳橋自有其特殊,此鎮所處地利交通,也非天下絕大多數市鎮可比。莫說小人這驛丞,就是一捕吏、巡檢,衆人都是搶破了頭,此前,爲此發生過不少激勵衝突。後在開寶十年,經時任鎮長與衆屬吏約定,所有職位,以兩年爲期,輪番擔任,方纔平息了不少衝突,本鎮也得以保持安定”
聽其言,劉文淵玩味地看着此人,他可不是好欺瞞了,此人話裡,避重就輕,遮掩的地方很多。琢磨了下,衝一邊的白永琳道:“猶記得,去年安東大調整之前,治下多的是數年乃至十數年的縣長、鎮將!”
白永琳喝了口酒,輕笑道:“安東自不必陳橋,如其所言,這是東出開封第一大鎮。民聚而不成縣者置鎮,朝廷設鎮的主要目的,也在於加強對這些州縣之郊聚居地區的管理,鎮府除了巡檢、救火、捕盜之外,最重要的職責便是稅課。
陳橋這裡可不凡吶!作爲東京周邊最大的集市,人煙稠密,商賈聚集,貿易頻繁,其間的稅收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大王當知,東京城內有十幾萬戶人口,僅靠城內三市,是遠遠無法滿足東京士民日常生活所需。因此,集市貿易便大量向城外發展,逐漸形成了以三大驛鎮爲中心的集鎮。
陳橋鎮作爲開封東部最大的貿易集鎮,周遭縣鄉村莊所產,大量集中於此,再由商賈販往東京,多年下來,已然成爲輸送東京物產的重要中轉樞紐”
說着,白永琳瞥了那驛丞一眼,悠悠道:“這樣的情況下,陳橋鎮每年產生的稅收及各種好處有多巨大,是可想而知的,這裡的職位有多受歡迎,會引發多激烈爭鬥,都不值得奇怪!”
“說到底,還是‘利’之一字!”瞥了眼有些尷尬的驛丞,劉文淵問道:“這陳橋鎮一年能有多少稅收?”
“這恕小的無從得知,只有鎮長與稅官知曉!”驛丞道。
“陳橋鎮上如今有多少人?”
“就小的所知,戶兩千以上,全鎮當有上萬人,若加上暫住人口,則還要更多!”
“如此說來,這陳橋鎮長過得,恐怕比天下大多數知縣都要滋潤了”
“不只!”白永琳接話道:“兩千戶人口聚居,這已經趕到上許多州城人口了,這陳橋鎮長,也是從七品級,在縣鎮建置,級別很高了”
聽完,劉文淵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纔有些悵然地說道:“就這一個陳橋鎮,各方面都要勝過綏化了,這可是我安東首府啊!”
聞言,白永琳出言安慰道:“大王不必泄氣,如陳橋鎮者,全天下又有幾座呢?”
話是這般說,全天下,能有陳橋鎮這樣人口、經濟規模的市鎮,恐怕還不足二十座。但是,次一等、再次一等的,就有些數不清了。
作爲安東國首府的綏化城,放到全天下,還真只是一座普通、偏僻、苦寒的城鎮了。這既讓人感到挫敗,也難免產生一種不甘與委屈
迅速地調整心態,臉上浮現笑容,劉文淵對那驛丞道:“我要享用酒食了,你退下吧,這裡不需你伺候!”
“是!小的告退,大王慢用!”雖有些捨不得,但還真不敢逗留多嘴。
待其離去,劉文淵又慢條斯理地品嚐了一番菜餚,方纔擡頭,饒有興趣地對白永琳道:“琳哥,我發現此前小瞧你了,竟然對這陳橋鎮如此瞭解,這份博學,同齡人中恐怕少有人及!”
“大王謬讚了!”白永琳謙虛地說道:“臣是開封長大的,家中也曾有貨殖經營,見識多了,也就瞭解了。也湊巧是陳橋鎮,換作其他,就非臣所知了”
仔細地打量了白永琳兩眼,埋頭狠狠地咬了口烤羊腿,劉文淵道:“抓緊進食,吃完,即刻動身,前往東京!”
聞言,白永琳不禁訝然:“殿下對這陳橋鎮如此感興趣,臣還以爲,大王今日將夜宿於此!”
“不需要了!”劉文淵這麼道。
像打仗一般,快速解決酒肉,待到八分飽時,停住碗筷,擦乾淨嘴便下樓去,召集隨從,準備起行。這副雷厲風行的模樣,讓驛館上下無所適從,連挽留的話都不敢張寇。而等鎮長聞訊中斷郊遊,匆匆返回時,只得到一個安東王已離開的消息,連背影都望不到,只得在驛館前捶胸頓足……
而在趕往開封的途中,劉文淵表情一直是嚴肅的,等到開封城垣遙遙在望時,突然開口,問白永琳道:“若是人口都集中到州縣以及市鎮了,若是人人都爲牟利而奔走貿易,那還剩下多少人能安分守己勞作產出,倘遇天災人禍,豈不容易爆發饑荒?”
對此,白永琳也不知如何回答了,想了想,方纔道:“在土地裡勞作刨食的人,應當遠比州縣城鎮人口更多,這貿易走商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於饑荒,這些年大漢大小災不斷,死難的人不少,卻也沒聽說出現過大饑荒……”
劉文淵再度陷入了沉思,他總覺得,這其中有些東西把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