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宮,弘德殿。
天尚亮,太子劉暘則難得出現在寢宮之內。老皇帝出巡的這半年,劉暘幾乎以廣政殿政事堂爲家,兢兢業業、踏踏實實地履行着一個監國太子的職責。
秉政多年,但不得不說,這還是劉暘第一次真正大權在握,完全按照他地想法與方式來治理國家、處置朝政,過去,只要老皇帝在,就難免掣肘,畢竟誰都有那個意識,關鍵時刻、關鍵事情,拍板做主的還是老皇帝。
當然了,即便大權在握,劉暘也沒有表現出“便把令來行”的猖狂,反而更加謹慎,事事與留守大臣們商量,從不任意自決,這種謙懷謹慎的態度,自然更受大漢“正臣賢良”的擁戴。
當然了,劉暘的目的可不是收買人心,獲取大臣們的好感,他只是打心底秉持一點:行百里者半九十。對如今的劉暘而言,已然走到這個地步,怎麼可能有點絲毫鬆懈。
兩個皇孫都隨駕南巡了,東宮之中都顯得“冷清”,紛爭少了許多。一切外在表現,都有內在原因,而過去出現在東宮中的種種紛爭,其根本矛盾還是在皇孫們身上……
食案邊,劉暘左手環抱着一名小童,肉嘟嘟的小臉粉粉嫩嫩的,睜着靈動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劉暘,或者說他手中的調羹,眼瞧着劉暘喂到面前,立刻張嘴吞食。
小童自是劉暘幼子,劉文澎,雖然如今還只是個不滿五歲的童稚,但依禮制,他就是大漢最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原因無他,他是太子的嫡子,代表着大漢朝廷的正統。
事實上,就在這數年間,朝裡朝外已經有無數目光投向這個逐漸長大地皇孫了,便是劉暘自己,看向劉文澎的目光也時而帶有觀察與審視,哪怕這只是個四五歲的稚子,這是身爲天家嫡子必需承受的事情,當年他劉暘也是這麼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好吃嗎?”劉暘拿起一張絲帕,輕輕地擦拭着劉文澎嘴角,柔和地問道道。
劉文澎點點同樣,聲音清脆:“好吃!”
“記住,這個叫肉糜,‘何不食肉糜’的肉糜!”劉暘擡手,輕撫着劉文澎的頭,劉暘微笑道。
“嗯!”劉文澎當然不理解父親言語間暗含的情緒與智慧,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再來一勺……”
隔着不遠處,慕容太子妃也端莊地坐在一張食案後,案上的食物很少動,一雙眸子注視着父子倆,感受着這溫馨的氛圍,一臉雍容間盡是抑制不住地笑意。
心中則不禁想,若是隻有他們這一家三口,該有多好,緊跟着,眉頭便蹙了下,顯然想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
正自用膳間,內侍王約匆匆忙忙地趕來,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劉暘額間也是微凝,但並未表示什麼,只是頭稍稍朝外偏了偏。
王約見狀,趨步上前,佝下身體,衝劉暘耳語一番。隨着王約的彙報,劉暘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停下了手中動作,殿中的氛圍肉眼可見地壓抑了起來。
沉吟少許,劉暘擡頭向太子妃吩咐道:“你帶文澎退下吧?”
目光在王約以及太子身上打了個轉,雖然好奇發生了什麼,但行動上還是很順從,親自起身把懵懵懂懂的劉文澎牽着,行禮離開。
緊跟着,劉暘又面帶悵然地衝王約吩咐道:“去把符國舅請來!”
“是!”王約低聲應道。
劉暘所指的符國舅,如今有且只有一個了,符氏如今的掌門人,符昭願。早些年,符昭願被劉暘派到安東去掌軍,等安東正式封國,大量文武選擇離開安東返回朝廷,符昭願也在其中,回京之後,被任命爲殿中監。
估摸着有半個多時辰的時間,符昭願匆匆奉召而來,面帶疑惑,當看到劉暘那副沉重的表情,則更添忐忑。雖然輩分上要高劉暘一輩,但符昭願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外甥看待,也不敢,而謹慎守臣節,始終牢記這是大漢太子,是半君。
此時殿中,看着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舅舅,劉暘臉色則露出了少見的爲難,一番猶豫之後,拿出一份信箋,命王約遞給他:“江陵密信,你看看!”
符昭願心中納罕,但實在不敢怠慢,結果一覽,當內容呈現於眼簾,原本還算沉穩的面容立時繃不住:“怎會如此!何至於此啊!”
信中內容,自無其他,乃是湖北水師走私案,以及符昭壽被牽連誅殺的情況。這則消息,於符昭願而言,毫無疑問是個噩耗。
“他怎能如此糊塗!”
看着悲傷難已,卻又極力剋制着情緒的符昭願,劉暘在少許沉默之後,方纔開口道:“陛下在江陵即刑處置,三舅之死,我也去鞭長莫及,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劉暘的語氣中,隱隱流露出一絲愧疚之情,符昭願感受到了,擦了擦眼角,拜道:“是他庸劣不堪,行爲不矩,招致禍端,罪有應得!”
注視着符昭願的反應,劉暘擡手撫摸了撫額,沉聲道:“話雖如此,但終究是血親……”
劉暘一副不是滋味的模樣,深吸一口氣,吩咐道:“給你批假,你親自前往江陵,給三舅料理後事,還鄉安葬吧!”
聽劉暘這麼說,符昭願先是一愣,想了想,忍住悲傷伏拜道:“多謝殿下!只是,事發江陵,臣貿然前去,是否不妥?”
符昭願這麼一說,劉暘眼睛頓時一眯,仔細地審量了他一眼,方纔淡淡然地道:“無妨!陛下在江陵殺人,殺得正大光明,本爲明昭天下!”
“臣明白了!”符昭願稍作思量,即再拜而去。
等符昭願離開,劉暘依舊端坐着,思吟良久,方纔悠悠長嘆一聲。他既在嘆息符昭壽之死,也在感慨符昭願的變化,這個曾經看起來並不那麼聰明的人國舅,如今心思也變得深沉乃至機狡了,至少他適才的疑慮就表現得意味深長。
同時,劉暘也不禁思量,倘若是他在江陵,面對同樣的情形,又當作何抉擇,殺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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