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廣州,老皇帝花了三日的時間來熟悉當地的氣候條件,然後方纔體會起番禺風物,即便老皇帝多感疲乏,腿腳不便,該走訪的依舊要走訪,哪怕只是做個樣子。
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如今的番禺城與三十年前那完全是兩個城市,三十年間,從城市基建到城市文化,都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其中最直觀的,要數城市規模上的變化了。百年前,番禺雖然同樣是嶺南地區的中心城市,中州士人爲避戰亂持續南下,經濟、文化都有長足發展,但與眼下相比,也只能算中規中矩。
等到南粵劉氏統治時期,番禺城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老城得到新的整修,並且向南擴建至瀕臨珠江。在南粵時期,番禺城內居住的,主要是皇室、宮人宦官以及官僚、將軍、守衛,一般市民、普通百姓是沒有在城內定居資格的。
相反,依託着番禺城,在城東、城西起建了一大批的街坊、集市,加以道路連通,漸成規模。而這些南粵時期番禺城外的附屬街坊,則形成了幾十年後番禺的東西二城。
當年潘美平粵,挺進興王府,兵臨番禺城時,對於城池內外懸殊極大的情勢面貌有過一番最直觀的描述:番禺城外,小民之賤,有如豕犬。
可以說,當初朝廷平南,對嶺南百姓來說,是一場真正的“解放”,至少於廣州百姓而言,他們有了正常在番禺城內生活經營的權利
至今爲止,番禺城都未必能稱之爲南方最大的城市,但若說他是南方發展最快、進步最快的城市,卻也名副其實。比起三十年前剛剛南平之時,如今的番禺,在佔地面積上擴充了足足三倍。
在大漢城鎮化幾十年風雲間,如廣州番禺這般狂飆急進的,怕也只此一家了。傳統的市坊在這個進程中不斷崩潰,但也是有個過程的,有快有慢,有早有遲,而番禺城卻是最早緊隨京師改變市坊制度,進入新城市管理模式的地方。
甚至於,番禺東西新城的擴張建設,從規劃上就完全符合商品經濟、城市化的規律,在基建、管理制度以及經濟的結合度上,或許就連東京都比不上。
畢竟,東京除了商業化,還有濃重的政治氛圍,這是本質上的區別。曾經有中原旅人行至廣州府,只在番禺待了一日,便與同伴大發感慨,說在番禺感受到了別樣的風景,其後便在番禺安家、置業、定居,停下了遊歷的腳步。
在這類人眼裡,番禺大概是大漢帝國最自由、最開放、最包容的城市,在這裡,或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香甜的
有一點毋庸置疑,番禺是大漢商業氛圍最濃厚的地方,放之全國,都是如此,這裡是商人、手工業者、航海家的天堂,當然同樣也是小偷、罪犯活動的溫牀。
這裡百業興旺,萬商雲集,各項資源集中,當前人類所能擁有的任何享受,都能體驗到。
當然了,與之匹配的,便是先進而嚴格的管理制度,在商業規則與制度的維護上,可以說番禺這裡是全國最細緻、最完備的。
其中最爲出名的,大抵是行市制度的設立與管理了,番禺在這方面,可是極其嚴格,甚至到了一刀切的地步。番禺雖有設縣,但在具體的管理上,廣州府的話語權是不需多言的,幾乎實現了垂直管理,在城市管理上番禺縣衙只是一個卑微的執行者。
而根據廣州府衙規定,番禺城內各行各業都需集中經營,集中納稅,相互之間,不得戧行,這既是爲了市場有序繁榮的發展,也是爲了方便官府集中管理。
因此,不像目前許多大漢城市中的“混亂”,番禺城至少在商業上,是秩序井然、井井有條的,行市內各鋪面商店也是鱗次櫛比。在嚴格的管理制度下,各種米市街、魚肉行、海鮮坊、瓷器街、香料坊、綢布坊、花鳥街、皮貨街、木瓦市等等行市應運而生。
每條街坊,都設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少則一條街,多則四五條街聯合在一起,經營的商鋪少則數十家,多則數百家。就連青樓妓院,在番禺城都得集中經營,照章納稅,而每條花街柳巷,都是廣州府的納稅大戶,平日裡可被“寶貝”着。
行市制度興起已經有有些歷史了,在大漢各地也都存在,尤其是大城市,但如廣州府這邊管理得如此嚴格分明的,卻也實在不多。
這樣的環境之下,久而久之,也使廣州府的行會制度發展得如火如荼,其經營組織程度也更高,位在全國前列!
在番禺城內行市間的經營者,都必需得加入行市行會,並繳納會費,接受管理,其一切經營活動都受到行會約束,行市內矛盾內部解決,行市外則由行會統一應付。商品定價權在行會,甚至於就連稅收都有行會代勞。
顯然,行會就是官府管理各行各業、各街各市最有力的臂助。但是,如此發展,固然省卻了官府很多事,許多時候只需坐着收錢即可,但也滋生了諸多矛盾。
比如行會對店家、會員的壓榨,在番禺街市上是很少見到欺行霸市的情況的,行市有制度,行會有規矩,敢有冒犯者,會迎來整個行會的打壓,一般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而行會規矩主要各會長制定,而會長則是由一些名流、豪商擔任,官府只做監督。
各街市行會內部,往往也是矛盾重重,會長几乎可以說是每條街市上的土皇帝,權力與便利都很大,行會內部有實力的成員,爲了爭奪會長位置,往往也是勾心鬥角,手段齊出,暴力行爲也是層出不窮。
同時,同行業之間的大小行市間,衝突也是時有發生,尤其是商品議價權問題,過去三十年間,番禺城內發生了數次同行業行會之間的價格戰,乃至流血衝突,每次都得死不少人。
每個行會,也都豢養着一些打手,這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也是城市治安的挑戰,很多犯罪都與這些暴力團伙脫不開關係。
這些蛆蟲,則與貧民窟,共同構成番禺城各種犯罪活動的來源。毫無疑問,番禺城的犯罪率,在全國範圍內,都是居高不下的。
種種矛盾,等等問題,都是在番禺商業經濟大發展的背景下產生的,但這些都難掩番禺在過去幾十年間產生的蛻變。甚至可以說,在當前的廣州府番禺城,已經誕生了資本主義的萌芽
城市之中,遍佈小資產階級,商人的地位也不似其他城市那般受到猜疑、鄙視、限制,甚至於開始對官府產生一些隱晦的影響。
番禺同時也是一個移民城市,外來人口占據番禺人口的絕大多數,相反,本地的土著人口,反而在長時間的發展過程中,比例逐漸減少。
外來人口,帶來了外邊的先進文化與技術,寬鬆的政治、經濟氛圍,也使番禺的文化開放而多元,不只有傳統的中國的,更有海外的、西方的
作爲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與終點,番禺城具備其他大漢沿海城市難以具備的優越條件與地位。自安史之亂後,海上絲綢之路開始興起,自番禺往返的船隊日多,但隨着大漢帝國在海外貿易政策上的放寬與鼓勵,在南洋諸島、各國活動的日益頻繁,番禺城獲得的發展福利遠超歷史同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而冬季,正是外番商船活動最爲頻繁的時候,沿珠江的碼頭上,幾乎每天都有滿載着大漢瓷器、絲綢、茶葉、鐵器等貨物的外國商船拔錨起航,伶仃洋上盡數順着季風揚帆南下海船
同時,番禺城內最引人矚目,也最惹人非議的,或許就是那雲集的外番人羣了。在往返番禺的外洋人中,商人只是其中一部分,他們每次大概待2-6個月,即便有些人爲了長期往來便利,在城中安宅置業,但屬於暫住人口。
與之相對的,廣州府境內還存在着一些常駐的外番人口,這些人數量以十萬計,僅番禺城內,便不下十萬。這樣的規模,在當前的大漢,是很誇張的,也是讓人不可思議的,全國大抵也只有廣州府有這個條件,也有這個環境接納這麼多人。
在這些外番人中,以大食人居多,高麗、日本、天竺次之,近些年來,南洋的一些土著商人也增多了。
來源成分複雜,身份也同樣複雜,商人乃是最普遍的身份,其餘諸如冒險家、水手、手工業者、逃犯、乃至流亡羣體。
當年,鑑於安西都督府在碎葉進行的“滅教”行動,朝廷也隨之頒佈了一系列的限制政策,對中原及大西北的大食及信奉ysl的外夷也多有迫害,這就使得許多境內的ysl教徒,要麼改變信仰,要麼逃奔他處,廣州府乃是很多人最終的選擇。
因此,廣州府外番人口是形形色色,如欲辨其成色,也是完全扯不清的。
而爲了安置這些外番人,廣州府還專門劃出了一些街道,專供其聚居、生活,核心理念仍是方便管理。這也就形成了番禺城內另一道特色,跨街連市的番坊街。
讓廣州府乃至廣南東道上下意想不到的是,老皇帝在廣州府,首先“開炮”的,正是這番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