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當夜,廣州府駐軍、差役迅速出動,城門戒嚴,淨街禁市。侯延廣直接調集了五千團練進城,直奔番坊街,將那片由九坊八街構成的“大食人聚居區”包圍,在緊鑼密鼓之中,一切街道、出口盡數封鎖。
廣州府的巡檢兵丁,則負責城市的全面戒嚴,秩序的維護,也使得番禺城的夜生活被打斷,難得地提前結束。而隨着官府官兵如此大動作,即便深處寒夜,番禺城也陷入了一陣躁動。
當然了,廣州府縣衙門終於有所作爲了,壓力自老皇帝那裡一層層傳導下來,每一級職吏差役都展現出了十倍於平日的積極與擔當。
廣州府這邊連夜出臺佈告,層層下達,通知城中諸公所、街坊,要求也很簡單,城中戒嚴,士民不得隨意外出,出則需帶好身份文書,否則倘有差池,後果自負。
而作爲此次“整風行動”最主要的負責人,劉昌言也是徹夜難眠,他命人找出番坊街的建築圖,卻是一張幾十年前的圖,還不包括後期擴建,基本難以與當下實際情況對應,可見當地官府對於這些番坊街在管理上的缺失。
於是,劉昌言也只能頭疼地,根據一些熟悉情況下屬的口述,在圖上標記着,此次最重要的目標——禮拜寺。
就是劉昌言自己都沒想到的,就在那九坊八街的範圍內,竟然修建了大小十二座禮拜寺.
仔細想想,陛下震怒也確有其理,若是一兩座還可以說是有所疏漏,但這麼多,連樣子都不裝一下,可不就真的是公然違抗王命、對抗朝廷了。前幾任官府,確實不太行,有負聖恩,劉昌言已在竭力地把自己從此事關係中撇開,上任年限短,實在是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了。
熬夜很辛苦,年紀將滿五旬的劉府君很不好過,但受他管轄的一個二個職屬們也都別想舒服,都得動起來。
當一切準備完畢,翌日清晨,天方矇矇亮,早已候令多時的廣州府下轄衙、捕兩房差役悉數出動,分組、分隊各奔目的,依照府衙連夜制定的“整頓”計劃,展開行動。
別看動靜鬧得挺大,但依照府衙計劃,只打算先將番坊街內的禮拜寺先行拆毀,這最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也方便出成績,給老皇帝一個交代。
至於移風易俗的問題,可以後續解決。而城外廣州府境內乃至整個廣南東道境內之禮拜寺,則由都指揮司直接派軍去做。
番禺城內,顯然是大頭,也是老皇帝眼裡“毒性”最爲深重的地方。起初,看着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廣州府差役們,番坊街內的大食人,雖然很憤怒,但都識趣地沒有反抗,普通大食商民,更乖巧地躲在家中,只敢從門窗縫隙中窺望形勢。
於是,很多msl便看到了一些觸及他們靈魂的事情。尊貴、睿智而慈祥的阿訇、長老們,被差役們用繩子捆起來遊街,不知會被押到哪裡去,也不知結局會如何;
大量屬於ysl教的經書、法器、裝飾被堆放到街上,潑上火油點燃;
靠近禮拜寺的信徒則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視爲神聖之地的寺廟被官府的差役們隨意踐踏,肆意拆毀,“咚咚”的砸牆聲響不斷入耳.
對於那些真正的信仰者而言,官府如此做法,拆毀的是他們的精神,燃燒的是他們的靈魂,踐踏是他們的心靈。
不過,能漂洋過海到廣州來打拼,冒險兇悍的屬性固然有,同樣能識時務,尤其這還是在異國他鄉,有這麼一片棲身之地足矣。何況的,身在大漢,還真能不知道朝廷對於ysl的態度?
早晚的事罷了,當聽聞大漢皇帝將巡幸至廣州府,大食人中的一些有識之士就已經有不好的預感了。也不是什麼秘密,整個大漢帝國的反教分子,首推老皇帝,其次魏王劉旻
因此,廣州府對於那些禮拜寺的整頓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修建一座寺廟或許要花費幾個月乃至一年半載,但毀壞只需用一日。
等到將近黃昏之時,就已然進入收尾工作,戒嚴令依舊在執行,但包括官民在內的所有人,神經都慢慢地鬆懈下來。
而意外,也往往出現這種時刻。番禺城內具體有多少大食人、有多少信仰ysl的msl,在當下已然很難說清楚,以廣州府過去的表現,登記造冊的數據顯然作不得準。
但至少番坊街內,不下七八萬,這麼多人同樣是形形色色,來源廣泛,其中也不全是理智的識趣人,必然存在腦子不清醒的“狂信徒”。
先是進行守衛,給糟蹋徹底的禮拜寺貼封條的兩名捕役死了,被人摸黑刺殺。
這顯然是一種報復行爲,可以看作是對官府的挑釁,府衙自然不可能罷休,不待上令,差役們已然展開了行動,進行搜捕。如果要講程序,講證據,要找出兇手很困難,但這種緊張時刻,所有的條條框框都可有暫時放下,何況還是針對一羣殺害差役、報復官府的番人。
捕房一名執行任務的捕頭想到了辦法,直接去抓捕那些平日裡名聲“響亮”的信徒,以此打開突破口,上面的官老爺們不清楚這些大食人內部的情況,捕役們作爲地方地頭蛇中上流人物,多少是瞭解一些。
就在抓捕過程中,意外開始擴大了,先是一些人對抗抓捕,若是逃跑也就罷了,他們竟敢持械反抗,不只動刀動劍,還動弓箭。這事情可就嚴重了,在大漢的城市治安管理條例中,尋常士民都是不允許擁有弓箭的,違者不說砍頭、流放,服勞役是肯定的。
出了亂子,差役當即集中鎮壓,而參與反抗的番人也增多了,混亂進一步擴大。黑夜帶來寧靜,也壓抑着人內心的的怯懦,放大着膽量,那些msl早在白日官府無理過分的行動中積攢下深刻的仇恨,各種負面情緒,一股腦兒地爆發出來了。而官差們,辛苦了一日夜,同樣很暴躁,從鎮壓騷亂,逐漸演變成報復性殺戮,打擊面也不斷擴大。
當都司以及廣州府衙收到番坊街msl聚衆造反的消息時,事情便迅速滑向一個不再可控的深淵。
官差出動,巡檢出動,駐軍出動,在南方的冬夜裡,番禺城中,一抹血色籠罩在曾經熱鬧無比的番坊街。
很難說清變亂具體發生在何時,又是如何擴大失控的地步,只能從結果去對此次事件做個簡單的總結。
首先死了很多人,最初的上千差役與五千團練甚至不可能完全控場,使得都司又調了一萬人進城,任務則變成了平叛,斬殺大食亂賊,從手執武器者,到所有面露仇恨者,到最後,只要是大食番人,呼吸了大漢的空氣,就是死罪!
而平叛過程中,整個廣州城都難免陷入了一場動亂,在對大食人的清算,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殺戮與掠奪,不只是官府官軍,還包括一些番禺士民。
“大食人造反了!”
“番人殺人了!”
“.”
類似的呼聲在番禺城中幾乎喊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徹底被廝殺聲、與哀嚎聲所淹沒。
有的人是爲了趁火打劫,畢竟番坊街雖然是大食人主要的聚居區,但不意味着其只是單純居住在那裡,城中各處尤其是那些大商市以及洋品街都有他們經營活動的蹤跡。
於是乎,有些平日裡還能笑臉相迎的鄰居,當夜就朝隔壁的番人發動襲擊。有些人,則是單純的自保,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唯有拿起武器,把所有對自己有威脅的人斬殺的,纔是最保險的。
雖然官府主要針對的是大食人,但城中其他外番街,如高麗、日本、南洋、天竺街坊者,也都難免受到影響,尤其是天竺人,以及那些漢話說得不利索的人。
殺戮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仍未結束,當然了,當前大漢官府權威還在,掌控力十足,從第二日開始,混亂就被徹底壓縮侷限在大食人聚居的番坊街。
但這一場變亂的範圍,卻遠不止於此,在番禺城外,在廣州府民間,在那些市鎮、碼頭,更大規模的對大食人的鎮壓也隨之展開,到這個程度,就是官民齊動,不死不休了。
廣州府及其周邊,禁軍、團練、差役、鄉兵,所有軍事、非軍事單位加起來,足有三萬多人,悉數被投入到對大食叛亂分子的清剿鎮壓之中。
到後來,就連駐泊在廣州灣內的海軍,也加入了進來,他們的目的則是那些沒來得及啓航南歸的大食商船,足足扣押了上百艘,同樣殺了不少人。
起初,倘若能證明自己不是ysl信徒,尚可活命,然而,隨着氣氛越發狂熱,隨着鮮血把人的眼睛染紅,理性逐漸化爲獸性,甄別工作似乎也就沒有任何必要,也沒有落實的餘地了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整整六天過去之後,番禺城內對番坊街的鎮壓才正式落下帷幕,以九坊八街之內,再無能威脅到官兵安危的青壯年男丁爲結尾。
一場對宗教的整治,最終演變成爲一場血腥的屠殺與清洗,也更像是一次矛盾的總釋放。誠然,大食人的到來,給廣南士民帶來了新奇的商品,時髦的風俗,以及ysl教義,對此,引爲時尚,爭相效仿者,固然有之,但同樣的,排斥、厭惡者則更多。
整個廣南東道,除了廣州府甚至除了番禺城之外,保持開放態度的又有幾處呢?同時,廣州士民通常能看到的,是大食人在他們的地盤安逸地生活着,並在與大漢的交易中賺取了不少財富,平日裡也表現出一種富足的狀態。
這自然引得不少中下層士民心生妒忌,過去有官府護着,大食人尤其是那些msl又格外團結,不好招惹,如今官府突然強硬,大施鈞令,自然要落井下石一番。甚至於,從大食人的身上啃下一塊肉下來
不論緣由如何,矛盾如何,最終的結果,大概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包括老皇帝自己也是,甚至很多人到事後反應過來,也是臉色蒼白,驚魂難定,承平多年的廣州府士民們也直觀地感受了一次開寶盛世下一場血色爛漫的綻放
很難說清,這是否爲皇帝的權威所致,畢竟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又或者,這是某些宗教的“魅力”所在,讓人捨生忘死,讓人喪失自我,讓人發狂絕命。
到底有多少人喪生在這場變亂中,到最後也沒統計出來,只知道在開寶二十九年剩下的冬日中,廣州城內,縞素頗多,而曾經喧囂一時的番坊街,竟成鬼域。
至於廣南東道,那些高官們,則是欲哭無淚,經此一亂,廣州府的經濟至少倒退十年,他們的錢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