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漢乾祐五年正月二十二,南下迎擊南唐西路援軍,先後全殲許文禛、陳軍兩師之後,漢帝劉承祐,率師復歸壽春大營。留守的漢軍將帥,在向訓的帶領下,恭拜於肥水浮樑。
“末將等,恭迎陛下,得勝還營!”浮樑前,向訓當下一禮。
“諸位免禮!”劉承祐高坐御馬,面色平靜,毫無驕態,率師迎接南唐援軍取得的戰果,似乎並未讓其心中產生多少波瀾。
大量的舟楫,在水軍的護衛下,自淝水南邊北來,每艘船吃水極深,幾乎盡耗其負載。針對陳、許二軍的殲滅,漢軍這邊,斬獲之能用豐厚來形容。
除卻前後殺傷兩萬人,俘虜四萬餘,便是隨其軍運輸北上的糧食、軍械、馱馬等輜重。即便因戰事之故,消耗、損毀有三成多,剩下的繳獲,仍舊讓劉承祐調動了足足一百五十艘船,方纔裝載完畢。粗略估算,若省着點用,此番繳獲所得,可供徵淮的二十多萬北漢軍民,至少一月之用。
因此,劉承祐差點給俘虜的陳覺,封了個“淮南行營糧械使”的官職,以籌其轉運之功。當然,這只是劉承祐僅存的一點惡趣,並未刻意去折辱陳覺,反而將之釋放了,手書一封,讓他做個信使,回金陵交給李璟。
隨着得勝之師歸來,天子還營,幾座漢軍大寨之中,爆發出猛烈的“萬歲”歡呼聲,聲浪滾滾,若九霄驚雷,震天撼地,持續了許久。
而受漢軍歡呼聲影響最大的,當然要屬被圍的壽春唐軍了,聽其呼聲如潮,城內軍民,無不震恐。因爲萬歲呼聲後,是一陣一陣“援軍覆滅”的宣告聲。
聞悉,壽春守軍的主要將領何敬洙、張全約、徐象等人,齊齊來到北城頭。在城外已被漢軍犁平的地面上,擺放着大量繳獲的唐軍旗幟、甲仗,服色,明明白白地證明着什麼。
“何公,援軍真的覆沒了?”張全約神色震恐,看向何敬洙:“漢帝沒有率多少人馬南下啊!這才幾日?”
何敬洙身形木然,左手的傷口遠未癒合,所幸正值初春,天氣沒那麼炎熱,此時竟有些顫抖,蒼老的面容間,隱隱透着些病態。事實上,不只是壽春城處於崩潰邊緣,作爲主將的何敬洙,也快至油盡燈枯了。長時間的典軍、困城,對於這個年過花甲的老將而言,實在太不容易了。
在劉承祐南下迎戰陳、許二軍之時,穩守城池,待機而動的何敬洙,並沒有坐觀。而是率軍果斷出擊,想趁城外漢軍戰兵不足,對漢軍發起一波反攻,不說完全打破困勢,也要阻遏延緩漢軍屯兵、攻城的腳步,給壽春以喘息,給南唐朝廷更多準備的時間。
他的目標也很明確,沒有想對漢軍造成多大的殺傷,而是直指漢軍東北方向的後勤大營,這是他早早探處明瞭的。爲此,何敬洙還先耍了個心機,以張全約率軍攻漢軍西寨,徐象領軍攻北寨,吸引注意力,而後自揀壽春城中最精銳的五千軍,備好引火之物,直向東北輜營。
何敬洙的這番操作,還是給漢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畢竟精銳兵力的削弱,對於漢軍比較冒險的困城立寨而言,在防禦上是難免有所疏漏,無法像前番那般面面俱到。
若是真讓唐軍得逞,毀了糧草大營,那麼壽春之漢軍,不說直接崩潰,但圍城之勢必破,甚至只能選擇後撤休整。畢竟,行軍打仗,糧食補給乃是命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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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何敬洙的對手是向訓,他奉命守寨,自感責任重大,也知輜營的重要性。當何敬洙露出獠牙之時,果斷增兵,加強防護,並親自坐鎮。爲此不惜抽調其他營寨的兵力。
何敬洙欲打漢軍七寸,向訓也知輕重,在他腦裡有很清晰的認識,哪怕其他四寨都破了,只要糧食還在,遲早可復立。再者,唐軍還沒有盡破漢寨實力。
在向訓沉着的指揮調度之下,何敬洙的算盤終究落空了,再兼有孫立、李重進、王彥升、高懷德等將領軍廝殺,以唐軍敗退還城告終。
一番交鋒,漢軍軍民傷亡近三千,而出城的唐軍,則死傷過半,論野戰攻堅,唐軍遠不是漢軍對手。而此戰之後,壽春守軍再傷元氣,再無主動出擊之力。
此時,何敬洙頭一次感受到這初春的和風,竟是這般蕭瑟,身心俱冷。能夠感受到,身邊將校們的疑懼。
沒有正面回答張全約的問話,何敬洙只是異常平靜地說道:“都準備好吧,最後一戰將至,爲國盡忠的時候到了......”
言罷,便轉身緩慢地,一步一步,走下城垣。何敬洙心裡顯然已經十分清楚,壽春城是守不住了,以眼下城中的情況,根本無法堅守到下一波援軍的到來,再者,南唐朝廷是否還能再組織起一支援軍,何敬洙自己都沒有信心。
甚至於,他都沒再同下屬將校,說守住城池之類的話。年老,並不昏聵,底下的軍使將校們,有多少和他同心者,都值得商榷,何敬洙自己也不在意了。但不管如何,
就他個人而言,已做好了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左右不過以死殉國罷了。投降,何敬洙腦子裡根本沒那個想法,倒不是對於南唐有多愚忠,至少在北漢南侵之前,南唐朝廷對他,並不算多優待。只是,歷盡亂世,已在花甲之年,自有其堅持,青山埋骨,馬革裹屍,也不失爲一個好結局。
望着何敬洙悽清中透着堅定的背影,幾名軍將面面相覷,卻相顧無言,各懷心思,各自散去。
左神衛軍指揮使徐象心情沉重地回到北城廂內的營宿內,深蹙着眉頭。一陣腳步聲傳來,擡眼看,是神衛軍下一營指,自己的心腹部曲。
“都將,援軍既歿,壽春再無可依者。漢軍總攻在即,眼下城中人心浮動,斷難守之,難道我等當真要與此城陪葬嗎?”小校壓低的聲音中透着點激動。
徐象凝神,問他:“你覺得,本將該怎麼辦?”
聞問,小校朝徐象靠近了些,說道:“以漢軍的實力與攻擊力,一旦發起總攻,城破就在旦夕之間。自北漢南征以來,朝廷用人不淑,決斷不明,皇帝僅坐龍牀,而馭大兵,以致我軍連戰連敗。到如今這個境地,淮南諸州必不能守,甚至於國祚不保。
以屬下之見,莫如獻城投靠,保全性命。幾次廝殺下來,我神衛軍已不足三千,若能以之獻與漢帝,求得官職榮祿,亦未可知!”
“你這是要讓我背君叛國!”徐象怒道,犀利的目光投在小校身上。
“都將所指,哪個君,哪個國?”見狀,小校也放開了:“徐氏原本也是吳王臣子,以臣代君,行篡逆之事,僭稱李唐。竊據江淮,實則也不過一割據諸侯罷了,如論正朔,還得屬中原強漢!漢軍的強大,此番我等也都見識過了,絕非南唐可以匹敵,我等投誠,亦是臣服皇朝正統,何談背叛?”
劉承祐若是知道,唐軍中一名不文的小小指揮,竟有如此見識與口才,或許愛才之心便生了。
聽其言,徐象眼神閃爍了下,道:“你我,乃至神衛軍將士,皆是江東之人,如陣前倒戈,禍及家人,如何是好?”
注意到徐象的眼神,小校心知,這徐都指揮使實則已然動心了,道:“唐主素以仁德示人,豈以三千士卒,而行株連之事。”
“再者!”說着,小校的眼神中也露出一抹狠意:“倘若唐主株連家小,則我等更可放心投奔,漢帝亦可安心。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名祿加身。屆時,北漢滅唐,我等正可隨之反攻,破了金陵,爲家人復仇,以告慰之於九泉之下!”
徐象忍不住看了看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部曲,從來沒發現,竟有如此“器量”,令他心裡一陣發寒。
然而細思之,卻當真不由心動。徐象如今才三十來歲,正值壯年,可不想真與壽春共存亡,就這般交待在這兒。至於對背叛南唐,還真不會有什麼心理壓力,君臣義絕,是這個時代長期以來的狀況,並不會有道德上的譴責。至多,如家小因此遭到禍害,心裡會有些愧疚。
“哎,實在令我左右爲難啊!”思慮片刻,徐象不禁感慨一句,而後突然扭頭看着部曲:“你可願替我爲使,去聯絡漢營,表我投誠之意?”
小校直接應道:“屬下願往!”
“今夜,我安排你自北門,縋城而下。神衛軍將士的性命,都託付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