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與韓通二者之間,劉承祐終究有所區別對待。韓通貶至襄陽,則還有復起的機會,異日平定荊湖,用得着襄州兵。而王峻貶至商州,則不然,仕途基本到此爲止。
若今後,王峻能反思己過,收斂戾氣,修身養性,那麼還可安養終老,如若不思悔改,乃至變本加厲,只怕不得善終。
在不通根理,只知浮表的人眼中,堂堂侍衛司統帥,只是以爲冒犯了皇帝,違背朝制,便被貶斥,連降數級。這對皇帝威嚴的維護,還是有些效果的。
當然,王峻之貶,原因又豈僅在中秋夜宴,崇政殿上的衝突,終究只是個引子。對王峻,劉承祐早有不滿,最早能追溯到乾祐元年雞峰山大捷,王峻任鳳翔節度使,在任上便不可一世,驕矜難制。
本着用才之心,將之調至中樞,委以重任,但其脾性不改,與朝臣的衝突、爭端,或在劉承祐預料之中,期許之內,但貪瀆而斂權,跋扈而屢越制,則使劉承祐更生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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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取淮南,以之爲統帥,只稍鬆繮繩,便如一頭野馬,肆意驕狂。稍作打壓後,有所收斂,回朝之後,劉承祐不念其過,仍以其功將王峻升至侍帥的位置,這可是大漢禁軍的最高軍職。
可即便如此,王峻仍不滿足,自覺賞不配功,屢吐怨言。自禁軍中提拔自己親舊,雖然有許多軍職爲兵部所駁,又司衙中,打壓、排擠其他將帥。
如此,也就罷了,今歲制舉,王峻竟然找到知貢舉和凝,向他推薦了一批“賢才俊傑”。和凝不敢當面得罪王峻,應承之後,立刻上稟皇帝,結果如何,可想而知,王峻所舉者,一概未取。
而王峻在崇元殿大放厥詞,蔑視文臣,也有其中的原因。並且,最令劉承祐所憤怒的,也正是他那一句“天子重用文臣,輕視武將”,簡直犯逆鱗,觸到劉承祐敏感處。
說得嚴重點,這不只是妄議欺君,簡直是可以用“禍亂軍心,圖謀不軌”來形容。多年積累的憤怒與不滿,一朝爆發出來,劉承祐沒有直接下令將王峻處死,已算是剋制了。
當然,未嘗沒有保韓通的動機,因爲就殿上情形來看,動了手的韓通,情節性質更加惡劣。
在劉承祐貶斥決定做下之後,宣慰司這邊,便深明聖意地就王峻的跋扈、犯上行爲,進行批判宣揚,趙上交與陶谷各著一文,發往軍、政、民間,着重渲染王峻罪孽之深,而彰天子寬仁之大。
“官家,王峻已然動身,前往商州上任!”向劉承祐彙報的,是張德鈞。
“他有沒說什麼?”劉承祐問。
“王峻登車之前,與送行者言,‘飛鳥未盡,良弓已藏;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小心地瞄了皇帝一眼,張德鈞應道。
“倒也像是他說出的話!”翻動冊章的手稍微頓了下,劉承祐淡淡一笑。
張德鈞有些不滿地說道:“這王峻素來居功自傲,此番獲罪遭貶,不思己過,以求更改,反而怨艾激增......”
“送王峻的都有誰?”劉承祐打斷張德鈞,問道。
張德鈞也自覺話說多了,趕忙住口,答道:“兵部主事申師厚以及幾名王峻的舊部僚屬!”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劉承祐說道。
“是!”
從始至終,劉承祐始終批閱着奏章,連頭都沒擡一下。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汴河兩岸,是密集的黃柳,河畔一所篷寮內,韓通坐在木紮上,苦飲悶酒。前來送他的人並不多,都被韓通打發掉了。
對於此番遭貶,王峻是不滿,那韓通則是委屈了,但是沒得法,畢竟犯了錯,只後悔腦子不清醒,沒分清場合。
“你不在兵部當差,來此作甚?不是說了,不用送我!”韓通看着策馬而來的兒子韓徽。
韓徽是韓通獨子,素受其父疼愛,二十多歲的青年,長相雖然普通,但氣度上佳。入寮,躬身一禮:“父遠行,爲人子者豈有不送者!”
“再者,兒此來,是奉陛下之命,來給父親送行!”韓徽說道,掂了掂手中的一小壇酒:“這是陛下賜的御酒!”
聞言,韓通兩眼之中,閃過一道神采,有些激動,朝着皇城方向拜了拜:“看來陛下,還是念着我的!”
“快,拆封,給爲父滿上!”韓通將自己杯中酒倒掉,對其子道。
韓徽顯得分外從容,有條不紊,給韓通倒酒,又給自己滿上,舉杯道:“父親此去襄州,萬勿珍重,兒在東京,當日夜祈禱,身體康泰!”
對飲一杯,繼續滿上,韓通打量着愛子,對其沉着大方,是越看越滿意,說:“你好好在兵部做事,魏仁溥是宰相,才幹爲滿朝所稱道,又深受陛下信任,能在他身邊做事歷練,是難得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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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你不用擔心。犯了錯,貶則貶矣,襄州是個好地方,邢國公也是個好上司,我的日子,當比王峻那廝,好過許多!”韓通哈哈笑道。
借酒消愁愁更愁,但皇帝的御酒,似乎真有消除苦悶的效果,韓通此時卻是一臉的爽朗。
“陛下可有話,託你帶給我?”又悶了一杯酒,韓通有點期待地問。
韓徽搖了搖頭,應道:“只有內侍省宮侍,帶陛下口諭及御酒一罈,除此之外,別無他言!”
聞答,韓通不禁有些失望。
韓徽見狀,卻輕笑着說道:“不過,陛下雖未直言,但所說之話,已盡在酒中!”
眉頭一凝,韓通當即道:“有話直說,不要學那些腐儒,藏着掖着,故作高深!”
面對父親的教訓,韓徽有些無奈,拱手侃侃道來:“父親乃陛下舊將,從龍之臣,也知曉父親脾性,此番雖然犯下大錯,但陛下仍有迴護之意。在兒看來,陛下此番將你貶至襄州,其一自是爲了問罪伐過,正朝儀典制,以警文武,絕後來者;其二,是爲了讓父親在襄州,反省改善;其三,將來朝廷必取荊湖,父親在襄州,朝廷豈不用的道理,屆時只要奮戰立功,自有還京之日。”
聽愛子這麼一說,韓通那環眼越發見亮,愁容徹底消散,思量幾許,頓時覺得大有道理。掃向韓徽,韓通不由說道:“我兒如此聰慧機敏,爲何沒考個狀元?”
“狀元又豈是那般容易的?”韓徽顯得很豁然,說道:“看那河內盧郎,禮部、翰林諸學士,皆稱道之,但奪魁者仍是董郎。兒不善詩賦,只有些小聰明,能中進士,或許都是仰仗父親的恩澤!”
“無妨!會辦事就好!”韓通似乎更看得開,說:“左右,陛下看中的,也是實幹之才。只會吟詩作賦,不會治政、馭民、典軍,要來何用!”
“父親說得是!”韓徽淡淡地附和着。
“來,陪我喝完這壇酒,我就上路了!”
“父親,請!”韓徽繼續給韓通倒酒。
未己,韓通面帶醺意地,登上車駕,回首望了望開封城,再度衝韓徽叮囑了一番,扭身鑽入車廂內。
韓通此去襄州,馬車三輛,載着小妾與細軟,部曲五名,僮僕數人,施施而南行。
在道左,韓徽躬身長拜,待其走遠,方纔直身,上馬還城,始終從容。
韓通之子,有智略,人稱“橐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