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這邊,將帥做下了基本判斷與決議,並照其落實,但喉中始終如有梗阻,心懸巨石,難以釋放。完全無法成眠,也無心睡眠,耶律屋質親自帶着人巡夜,想以此緩解胸中的顧慮。
此時南口的戰場形勢佈局,就如一枚銅錢,內方外圓,數萬漢軍殘部,縮守堅拒,十幾萬遼軍,層層圍困,雖處一種平衡狀態,然寨柵崢嶸,鋒芒畢露,氣氛肅殺。
耶律屋質巡看全營,處置不法,排整不法,忽得東面殺聲驟起,人影攢動,趕忙派人查看,自循後而往。很快得到回報:“大王,有漢騎自東面襲營!”
聞之,耶律屋質緊鎖的眉頭又凝沉幾分:“有多少人!”
軍官道:“不過兩三百人!”
耶律屋質心中的疑竇稍解,如果只是小股敵騎繞襲,也就可以解釋,爲何耶律沙監視不住。旋即臉上冷意森然,厲聲下令:“好猖狂的漢軍,以此寡兵,也敢襲我!命令東寨諸軍,嚴勒部卒,不許生亂警備南口漢軍出擊。務必將這股大膽漢騎,圍殺剿盡!”
“是!”
等耶律屋質趕到東營時,殺聲已然消解,遼軍的少許混亂已然被控制住,但休整的節奏儼然被打斷了,兩萬餘軍,各個強打着精神,警惕應戰,甚至向其他三面蔓延。
而突襲的兩百漢騎,在遼軍的圍殺之下,死傷嚴重,所幸佔得突襲之效,又小股急突,還是成功地抵達漢軍東營,被守將董遵誨安排人接應,方纔保全性命。在營前,又是趁勢一場攻防廝殺,最終被漢軍一通攢射,死傷了上百人後,遼軍主動放棄。
敵軍營寨,哪裡是那麼容易衝擊的,也就是南口外圍的營寨破壞嚴重。党進成功地活下來了,不過身上又添了四處戰傷,而活着跟他被接入中寨的士卒,不足三十人。
董遵誨素喜勇士,雖在黑夜之中,但也望見了党進在馬上的勇猛風采,親自迎接,大讚之。党進身上揹着任務,顧不得許多,直接表明身份:“我是龍捷指揮使党進,特奉陛下之令前來,陳留王呢,我要事相稟!”
看着党進,董遵誨不由指着他身上的創傷:“陳留王在中軍,將軍受傷不輕,莫若先止傷勢?”
此時的党進,就像一個血葫蘆,渾身潑滿了鮮血,有敵軍的,也有他自己的。對此,党進搖搖頭:“軍情重大,不敢怠慢,待匯稟過陳留王,再做他計!”
見他堅持,董遵誨當即命手下一名軍校,引党進往見安審琦。什麼重大軍情,他沒有貿然多問,但從党進此來以及他的口風,可以猜測,是好消息。
東營之外,耶律屋質對於截殺的結果很不滿意,但也沒有過於苛責將校。比起責備,他更加關心,這小股漢騎背後的用意,其目的爲何?
這個秋夜,註定不會安寧!安排人加強警惕防禦,耶律屋質找到耶律琮,二者再度商談,南邊又有消息傳來,漢軍分數支輕騎來擊,輪番襲擾,不得安寧。
對於漢軍這連番的主動出擊襲擾,耶律屋質二人,都感覺到了不尋常,就仿若山雨欲摧前的壓抑。漢軍的動靜雖然不大,且顯得尋常,但釋放出來的信號,卻令人心悸。
此時的遼軍,本就因南口堅寨難下,而心懷憂慮,此時自然不免多想一些。
“耶律沙那邊,漢軍襲擾,必是想要疲敝我軍。方纔突擊大營的漢騎,只怕是爲了與南口漢軍取得聯繫,安撫其心,加強其抵抗意志!”耶律屋質將他的分析說來。
“北院大王所言甚是!”耶律琮表示認可,然後問道:“我們該怎麼辦!”
耶律屋質沉默了,一時無語,良久擡首,肯定地說:“此番出擊作戰,已經給南口漢軍造成重大創傷,不能竟全功,雖然遺憾,但爲大軍安危,不可在固執於此。而今將士疲憊,漢軍援兵已至,實無必要再拖下去了。我以爲,我們必須考慮撤軍事宜了!”
聞言,耶律琮說:“以眼下的形勢,縱使我們選擇撤退,漢軍也不會放我們輕易離去!”
見耶律琮還有所保留,耶律屋質當即道:“拖得越久,於我軍越不利!漢軍援兵難料多少,如令其重兵雲集,形勢更危!”
此時的耶律琮,滿臉的疲憊,看着耶律屋質,語氣弱了些,說:“也不知陛下那邊,是何意見?”
耶律琮這話,也給耶律屋質提了個醒,他們二人率領大軍出擊,有臨機決斷之權,但真正的統帥,還在遼帝。此前,已遣人,飛馬稟報耶律璟,請求意見。
沒有讓二人再等多久,約寅初兩刻時分,遼帝耶律璟的使者來,急赴帥帳,帶來兩則消息。其一,耶律璟已率軍親赴居庸關口;其二,下令撤軍。
對此,耶律琮神情微鬆,耶律屋質則趕忙問明情由。使者語氣嚴重地回答,說南樞密蕭思溫兵敗檀州,已逃至儒州,檀州的十幾萬漢軍,隨時可能西移支援南口戰事。
得此消息,耶律屋質二人屁股也坐不住了,更不需有其它的想法了,快速達成共識,聽令撤軍。但自古作戰,撤軍更比進軍難,而況是十幾萬的大軍。
在時間方面,也顯緊迫,幾乎可以料定,昌平的漢軍,襲擾在前,黎明之時,必然主動發起進攻,以拖延遲滯大軍。而突入南口漢寨的那些漢騎,顯然也是爲了同安審琦取得聯繫,通報此消息。漢軍背後的意圖,已然明瞭。
想通這些事情,耶律屋質與耶律琮,心中的緊迫感更足了。已是平旦時分,縱是秋末天亮的稍微晚些,可供他們做撤軍準備的時間也不多了。
當即,耶律屋質與耶律琮,召集南口各部各軍將領,直接通報與撤軍的消息,安排好撤軍的順序,言皇帝已親自領軍接應。讓四面遼軍,暗中準備,動靜要小,速度要快。
撤軍之要,在於後路的保障暢通,漢寨北面的遼軍,被安排在最後批次,先從南面撤起。同時,自三面軍隊抽調編制,以左皮室軍爲核心,組織起了一股強大的機動兵力,也隨時應對突發情況。南面的耶律沙軍,也急遣人通報,告之做不堪襲擾之狀,提軍北上。
很快,從北到南,自上而下,遼軍整個行動起來。但是,十幾萬人齊動,哪怕根據軍令,儘量小心,所造成的聲勢,依然巨大。
最先警惕起來的就是南口的漢軍,原以爲是想要再度進攻,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遼軍是想撤。從党進口中,得知了南口戰事漢遼雙方的全局情況,安審琦與諸將底氣也足了。
在察覺到遼軍撤軍意圖之後,安審琦第一時間便想到,是檀州戰事的結果,遼軍也收到了。考慮到皇帝拖延牽制遼軍的任務,安審琦不由感到爲難,看起來並不好完成,尤其在遼軍先動的情況下。
安審琦並不敢直接下令出擊,如今南口的漢軍狀態實則很差,貿然進攻,容易造成自身防禦的漏洞,給遼軍與可趁之機。檀州大軍什麼時候到,還是個問題,漢軍三部大軍,最危險的就是他這支殘兵了,最需穩重的也是他。
但要看着遼軍從容準備撤退事宜,又不是安審琦所能容忍的。稍作思量,安審琦做了三個決議。
一,將天子親自提兵救援與檀州大捷的消息完全通報上下,以進一步鼓舞士氣,果然,效果很好,軍情大悅,雖睏倦不堪,但精神振奮。並使全軍,高呼喊殺,震懾遼軍,同時寨中戰鼓擂動。
二,令各軍選派敢死之士,配合營中僅剩的一千多騎兵,分成數支,向四面的遼軍發起衝擊襲擾,必不與其安穩撤退的機會。
三,繼續加強防禦,同時,自各軍中挑選猶有戰的精銳之士,飲水進食,補充體力,準備在關鍵時刻突擊,得七千衆。
安審琦在緊急之間的應對,對於遼軍自然造成了影響,熾烈的歡呼喊殺聲,引的外圍遼軍手忙腳亂,不少軍官下意識地就帶着人,準備就地迎敵。
漢軍雖然是雷聲大雨點小,仍舊打亂了遼軍的撤退事宜,又處晨昏之中,視野暗淡,所造成的混亂更足了。對此,耶律屋質與耶律琮立刻分衆彈壓,安撫軍心。
同時,漢軍的動靜也證明,其勘透了己方撤軍意圖,是以也不遮掩了,直令加快撤退事宜。一時之間,漢軍的鼓聲與呼喊,似乎在遼軍送行一般,慢慢地,遼軍也習慣了。
在這種情況下,安審琦尋機下令,死士齊出,亡命向四面的遼軍發起突擊。驟然的出擊,起到了突襲效果,再度在遼軍之中引起混亂。
對此,遼軍也無奈,只能調整,全力圍殺這些礙事的漢軍。因爲派出的兵力不多,在遼軍的攻擊下,沒能支持多少久,陸續敗歸。
安審琦也無意外,命其休整,再遣壯士出擊。就這般,四面每次出擊數百人,敗則歸,無賴戰法,效果卻不小。就像幾個石子,將遼軍這潭大湖,撩得水波盪漾。
當然,如果僅靠這種戰法,能奏效,卻不能奏成效。遼軍的撤退事宜,在耶律屋質與耶律琮的指揮下,仍舊展開了。但安審琦的舉動,還是牽扯了他們很大精力,拖延了不少時間。
事實上,雙方都是在搶時間。
南口雙方鬥智角力,昌平這邊,收到耶律屋質的軍令,耶律沙也沒有遲疑,在漢軍的襲擾之下,早是全軍戒備,即下令,向北撤軍。
耶律沙軍的動向,很快牽動的昌平漢軍,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判斷與決策。把所有的騎兵都集中起來了,加上襲擾的五千軍,兩萬餘騎,全部出擊,追擊耶律沙軍。
再其後,柴榮與趙匡胤二人,又率剩下的四萬多有所休整的步軍,踵其後,出城北擊。劉承祐這回很老實,沒有親自上戰場給將士添麻煩的意思,只是鄭重地對柴趙說,朕立城頭北望,盼將士建功,高奏凱歌。
破曉之前,黎明將至未至,暗淡的晨色之中,漢遼雙方之間,再度展開角力。遼軍撤而不亂,漢軍緊追不捨,各有目標,互不妥協,這是一場三十萬人的會戰、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