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剛給救出來的老頭兒自稱“趙岐”,是勳就覺得這名字挺耳熟啊,是誰呢?那邊蔡瑁已經反應過來了,不禁面色一變,恭恭敬敬地拱手問道:“難道是趙太僕?”趙岐輕輕擺手:“老夫已卸職多日啦,太僕的稱呼,不必再提。”
趙太僕……趙岐……啊呦,原來是這尊大神啊!是勳這纔想起來,趕緊躥下馬車,也站穩了給老頭兒作揖。
趙岐字邠卿,京兆長陵人氏,乃是漢末著名的經學家,也是全國排名前十的大名士。他是大儒馬融的侄女婿,但是瞧不起馬融外戚的身份,堅決不肯相見。後來出來做官,頗有清名,因爲得罪了宦官唐玹而遭迫害,被迫隱姓埋名到北海市上去賣餅。等唐玹死了以後,三府(太尉、司徒、司空)同日行文徵召——由此可見他的名望有多高了。
此後趙岐在官場上是幾沉幾浮啊,董卓時代受拜太僕,位列九卿。李傕、郭汜控制了朝政以後,曾派他和太傅馬日磾一起持節以安撫關東,袁紹和曹操聞訊,親自帶隊郊迎,並且答應暫且跟公孫瓚停戰——可惜那時候是勳還沒投曹,緣慳一面。
這麼說吧,雖然沒能做到三公的高位,但趙岐道德、學問可爲天下楷模,而在士人中間的名望,也比三公不差——甚至肯定比曹嵩那類貨色要高過好多倍去。是勳這才明白了,爲什麼自己會覺得趙岐的威嚴只有曹嵩可比,乍見面就把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要說這人身上都有“氣”。有猛將氣,有英雄氣。有高官氣,有大學問家的氣,還有正人君子氣,同時佔了高官、大學問家、正人君子這三種氣的趙岐,那就不是是勳、蔡瑁之流敢於仰視的。
當下一邊派人去通知鄧縣縣令調兵來押送那些被打暈、打傷、打殘了的騎士,一邊詢問事情的前因後果。原來趙岐這回是奉了天子之命,到荊州來聯絡劉表,希望劉景升可以派出勤王的兵馬。到雒陽去護衛天子。
啊呦,是勳這才知道,敢情漢獻帝前倆月就已經逃出了長安,在董承、楊定、楊奉等人的衛護下,率領公卿百官,想要返回東都雒陽——這就比原本的歷史提前了大半年哪。等他真到了雒陽以後呢,不就得到處求告諸侯來救嗎?最後這美差落到了曹操頭上。於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開始邁上成就霸業的最重要的一步。我靠,自己怎麼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了鄄城呢?迎天子這種大事兒,要不去摻和一腳,鍍點兒金光,那可是會後悔一輩子的呀!
不行。老子得趕緊見到劉表,跟荊州這兒辦完了公事就立刻返回兗州去。
雖說獻帝逃離長安,比原本的歷史有所提前,但基本過程倒是沒太走樣,一樣是李傕、郭汜相爭。天子率百官東歸,李、郭從後追趕。張濟又半道反叛,迫使獻帝等人北渡黃河,逃去了河東的郡治安邑。河內太守張揚在安邑迎到獻帝,暫時穩住了腳跟,獻帝就派衛將軍董承打前站,先期前往雒陽去修宮殿。趙岐上回持節撫安關東,完了就病倒了,一直在地方上養病,直到興平元年也就是前一年才痊癒,於是返回長安,才走半道兒上就聽說天子東歸,趕緊前往雒陽迎駕。到了雒陽一打問,敢情皇帝還在安邑呢,於是他就去勸說董承:
“如今海內分崩,唯有荊州境廣地勝,西通巴蜀,南接交趾,年穀豐登,兵馬精壯。吾欲自乘牛車,南說劉表,使其率軍來拱衛朝廷,與將軍併力同心,輔佐王室。”
董承聽他說得有理,就派人護送趙岐去安邑謁見獻帝,隨即獻帝就下了一份詔書,讓趙岐帶到荊州來求劉表。可誰成想獻帝駕前掌權的軍頭兒不僅僅董承一個,還有前河東白波帥李樂、韓暹、楊奉等人,全都跟董承不對付,生怕趙岐帶了荊州兵前來,就會增強董承的力量,所以匆忙派人去追。趙岐一路跑,一路躲,結果從人全都被那些河東騎兵給宰了,幸虧那條大漢突然跳出來相救,才終於迤邐來到荊州。
至於那條大漢,姓孫名汶字毓南,據說是因爲生在汶水南岸的泰山郡奉高縣而得名。當年趙岐在北海市上賣餅,得到過安丘人孫嵩孫賓石的接濟,兩人結爲生死之交。而這位孫汶,就是孫嵩的同族侄孫,因爲聽說叔祖依附着荊州牧劉表,所以南下投親,無巧不巧的,就跟趙岐在路上撞見了。
孫汶先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接着互通姓名,立刻拍胸脯一路護衛趙岐南下。兩人因爲逃避追捕,所以走迷了路——孫汶雖然很能打,但據他說一開始追趙岐的不下二三十名騎兵,他是雙拳難敵四手啊——都到了荊州近郊還懵然不知呢。今天孫汶請趙岐在路旁暫歇,自己去找人問路並求點兒水喝,沒想到就離開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那些河東騎兵陰魂不散,又再追了上來。
還好他們只是想把趙岐劫回雒陽去,沒想取老頭兒的性命,蔡瑁他們纔有機會救下了趙岐,否則的話,估計等孫汶回來,就只能見到老頭兒的屍體了。
前因後果敘完,鄧縣縣令也領兵來了,把那些河東騎士全都抹肩頭、攏二背,捆綁起來,押去受審。趙岐這就要跟蔡瑁進襄陽城,但是被蔡瑁給攔住了,蔡瑁說:“趙公今爲天子使,我主豈敢怠慢,必須出城郊迎,否則恐爲天下人笑我荊州不識禮儀也。天色將晚,且待瑁回城去稟報主公,明日一早便來迎接趙公。”
趙岐說你講得有理,但是……今晚我去哪兒住呀?蔡瑁笑道:“某與這位是先生同車出城,本爲訪親。舍妹婿黃授便居於附近的隆中,可遣從人引趙公前往。暫歇風塵,明日便好進城。”
趙岐點了點頭,問:“可是沔南的黃承彥麼?”蔡瑁說是。趙岐笑道:“聞名已久,不想有幸得識。也好,那老夫便去黃家暫歇吧。”是勳心說這年月黃承彥頂天了也就四十歲吧,怎麼名聲就那麼響呢?老子啥時候要也有那麼響亮的名頭,連趙岐之類的大學問家都說“有幸得識”,那真是睡着了都會笑醒啊!
於是蔡瑁留下兩名僕役。讓他們帶着趙岐、是勳和孫汶前往黃授家中。孫汶主動要給趙岐駕車,是勳不敢跟老太僕同乘,只好跟在車旁步行——趙岐倒是邀他回車上來着,但被他給婉言謝絕了。
是勳心說我敬的不是你的名位啊,而是你的學問……你要是路上閒得沒事兒跟我談經學,那可怎麼好?話說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怎麼跑荊州來盡遇上這路貨色了……跟趙岐一比。宋忠之流那就是渣渣,自己還沒想好怎麼對付他們呢,哪兒敢先跟你趙太僕搭話……
蔡瑁臨行前,倒是給趙岐介紹過是勳,可惜趙老頭瞧着就從沒聽說過是宏輔的“大名”,只是隨便敷衍幾句。一直等上了路。趙岐才轉過臉來問他:“曹兗州近日可好麼?荀文若如何?”
是勳心說偌大一個兗州,估計能入您老人家法眼的也就曹操跟荀彧這倆啦,我就是一過路打醬油的……當下畢恭畢敬地回答了趙岐的問題。趙岐也沒別的話說了,轉過頭去,眼望前方。象是在欣賞景色。是勳倒是突然想起一事來,就跟駕車的孫汶套近乎:“孫先生雖然生於汶南。孫氏實出北海安丘——勳也是北海人氏,祖籍營陵。”
孫汶倒對是勳挺恭敬——終究他不過一介白身而已,是勳可是正經的地方官——當下一邊趕車,一邊接話:“是先生的大名,小人自然是聽說過的。當年在都昌城下救過孔北海的性命,後來又入兗州獻上屯田之策——不想原來還是同鄉啊,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是勳心說這都是老皇曆啦,估計你丫離開兗州的時候,我還沒有從冀州回來,所以漳水上舌戰羣賢的光輝事蹟,你就沒聽說了。他問孫汶:“孫先生適才對敵那些河東賊兵,竟能以空手而接白刃,不知道是天賦異秉呢,還是有所傳承的呢?”
孫汶笑道:“膂力可能天生,招數如何天授?小人師從南陽大俠鄧展,學得這門技藝。”
是勳心說怪不得,不出老子所料。鄧展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據說武藝高強,最擅長空手入白刃,後來還仕於曹魏當了將軍。曹丕在《典論》中說,他曾經拿根吃半截的甘蔗跟鄧展較量,結果把鄧展打得完全沒脾氣。是勳估計不是曹丕自我吹噓,就是鄧展故意讓他的——誰還敢真贏了魏王世子啊,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嗎?
當下就向孫汶探詢鄧展的情況,孫汶說師父四海遊俠,是四、五年前來到汶南,教了自己幾個月,然後便俠蹤杳渺,不知去向了。
沔水(漢水)流過襄陽城東,並由城北向西轉折,一個大拐彎,把雄城半包圍起來。而在襄陽城的西南側,則有著名的峴山爲護——據說孫堅孫文臺就是在峴山上中箭殞命的。隆中在上峴(後名“萬山”)以北,背靠丘陵,面朝沔水,開闢了大片的良田——居民大多依山而居,黃授黃承彥的草廬也在其中。
說是草廬,其實建築面積不小,前後三進,還有籬笆圍着,只是牆上無磚,泥砌而成,屋上無瓦,蓋着茅草而已。是勳琢磨着後來諸葛亮在附近躬耕的時候,應該也是住的這類屋舍,哪怕他真的親自下地幹活兒,骨子裡終究還是士人老爺,是不會跟普通老百姓似的光住一間四面通風的茅草房的——真要那麼窮,他哪兒有錢讀書啊?
蔡家的一名僕役搶先跑過去通報,所以等馬車到了草廬前,趙岐纔剛下車,主人家就已經親自迎了出來,見到趙岐先跪倒在地,大禮參拜。趙岐趕緊雙手把對方攙扶起來——是勳打眼一瞧,就見這位黃授黃承彥先生個子不高,身材有些單薄,相貌嘛……下半截可打70分,上半截則只有40分。簡單來說,黃承彥下半截直鼻方口,長鬚飄灑,瞧着就挺文藝範兒,可是上半截卻是吊眉毛、三角眼,而且還早早地就有了謝頂的跡象。
嗯,倘若黃家小姐完美地繼承了他老爹的容貌,倒確實不大可能漂亮嘍,正所謂“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醜女”……
PS:將近一年之前,一位相識了十多年的老朋友突然無聲無息地去了。他的年紀比我小很多,未婚,理論上應該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走在了很多老大哥們的前頭,想起來既使人悲傷,又讓人不寒而慄。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
這位朋友本名孫文,以字行爲毓楠(後爲書寫簡便,改雨楠),綽號“大熊”。文中出現的孫汶孫毓南就是爲了紀念他。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裡,我不會讓他再走了,我會一直把他留到結尾,讓他永遠伴隨着主人公,也伴隨着朋友們的哀思……
爲了悼念大熊,今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