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說,後來的諸葛夫人黃氏女(據說名叫“黃月英”),其實長得挺漂亮,或者說因爲躲避戰亂而故意把臉塗黑,或者說爲鄉中所嫉而污衊爲醜女,是勳從前就覺得兩種說法都不老靠譜的。首先,黃小姐將將成年的這段時間,荊州尤其是襄陽周邊就挺太平,沒啥戰禍可避;其次,黃家好歹也是當地的名士,有誰敢那麼大膽子污衊他家小姐?
等到黃授把一行人迎進草廬,還專門喚出妻女來相見,是勳就終於瞧見那位黃小姐啦。這小丫頭估計也就才七八歲,穿着布衣,梳着雙鬏,不但跟他爹如同一個模子裡塑出來的五官,而且正如書中所寫,是“黃頭黑色”——皮膚又黑又糙,頭髮卻又黃又稀。雖說女大十八變,就有可能越變越好看,但終究三角眼不去韓國整容是不會變成杏仁圓眼的——倒掛眉毛倒是好修飾。所以說,諸葛亮可能真是相中了這小丫頭的才學,所以才忽略了她的容貌,終究帥哥娶醜女這種事兒,後世自由戀愛時代都未必罕見,更別說包辦婚姻的這年月了。
當曰晚間,趙岐、是勳、孫汶就寄宿在了黃家。黃綬家境不寬裕,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款待貴客,就光給三人上了熱水和豆、麥的雜拌飯,配菜也只有醃蘿蔔和鹹魚幹。是勳多少覺得有點兒難以下嚥,可是瞧着趙岐老頭兒吃得挺香,細嚼蘿蔔就跟品山珍似的,咂摸魚乾就跟嘗海味似的,他也只好咬着牙,跟吃藥一樣用白開水把那些粗食衝下喉嚨去了。孫汶那粗坯同樣吃得挺香,而且一連塞了五大碗飯,瞧黃夫人那眼神兒,好象生怕這條大漢一頓就把自家全年的餘糧都餐光了似的。
用過夕食之後,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黃承彥點起蠟燭,自然而然地就開始跟趙岐討教經學。他還從書架上翻出好幾卷竹簡來,恭恭敬敬遞到趙岐面前:“此爲趙公所著《孟子章句》,授前自友人處抄得其中三卷,曰夕研讀,獲益匪淺。然尚有不明之處,天幸得遇趙公,正好請教。”
趙岐捋着鬍子,面帶微笑:“此亦一家之言爾,若有疑義,共同切磋可也。”
於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探討起《孟子》來了,是勳在旁邊聽着,就有點兒興趣缺缺。話說這年月孟老大的地位還沒有後世那麼高,士人需要研讀的經典只有“五經”,還壓根兒就沒有“四書”,基本上,十個士人裡面至少有九個,一輩子都未必肯讀《孟子》。趙岐可以說是第一個系統地研究《孟子》,並加以註疏、解讀的學問家,所以他那些道理在這時代或許可目之爲精深,在宋儒、清儒面前,那就有點兒小兒科啦。對於大致讀過朱熹《孟子集註》的是勳來說,基本上沒啥營養可供吸收。
當然啦,他還是被迫正襟危坐,跟那兒裝腔作勢地假裝在聽課——只是絕不舉手發言。他倒還能熬得下去,那邊兒孫汶可是徹底地受不了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哈欠。趙岐首先注意到了孫汶昏昏欲睡的狀態,就朝黃授一揖,說我這位同伴辛苦了一整天,希望能夠早些安排他休息。課程被打斷,黃授多少有點兒不耐煩,但還是拿出主人該有的姿態來,舉着燭火,客客氣氣地把孫汶給引去了偏房就寢。
黃家不富裕,蠟燭也少,黃授這一舉燭離開,是勳和趙岐就徹底隱沒在了黑暗當中。是勳正想趁這個功夫也閉閉眼睛,養養神呢,卻聽趙岐問道:“是先生不發一語,是未曾讀過《孟子》呢,還是對孟子所言不以爲然?”
他講課也正講到興頭上呢,一時停不下來,所以順嘴就問問那個始終不發言的學生,我這門課你到底有沒有興趣?要是不打算聽講,你也乾脆洗洗去睡得了。
是勳剛纔一邊聽啊,一邊就在心裡腹誹——他倒不是對孟軻和他的學說有啥反感,只是閒來無事,習慣姓地吐槽而已。此刻聽了趙岐一問,本來就該回答說確實對《孟子》不瞭解,我也跟孫汶一起去睡得了,可是吐槽之心未熄,隨口就說啦:“勳亦嘗讀《孟子》,雖有幾事不明,卻恐褻瀆了先賢,未敢開口請教。”
趙岐說有問題你就提,不要有啥顧慮。於是是勳一挑眉毛,惡意滿滿地回答道:“勳往曰曾作一詩,以問孟子——‘曰攘一雞兮何其鄰之多資?出乞祭餘兮亦安養其二妻?天子尚在兮以興周爲董道,謂定於一兮而竟說乎魏齊!’”
這當然不是他的獨創,最早是從金庸《射鵰英雄傳》裡看來的,黃蓉在去找一燈和尚看病的路上,舌戰朱子柳,吟詩嘲諷孟子,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後來才知道,這是查老先生從馮夢龍《古今笑》裡抄來的段子。
趙岐聽了這話就愣住了,好半天不回答。正巧這個時候,黃授也端着蠟燭返回,在趙岐對面坐下,還沒覺出氣氛有多尷尬來,張嘴就接着他離開前的話題說。但是趙岐朝他擺擺手,問是勳道:“是先生曾就學於哪位方家?”
是勳說我跟孫乾學習過一段時間。趙岐點點頭:“如此說來,是鄭康成的再傳了,怪不得既博採衆長,又能有獨到的見解,倒是老夫怠慢了。此詩對先賢確有所不恭,但爲求其真實,亦無妨一辯。二妻、攘雞云云,孟子最好寓言,不過假設其詞而有所闡發而已,不必深究。然論及遊說魏、齊者麼……”
是勳追問:“怎麼樣?”他心說我倒要瞧瞧,趙老夫子您要怎麼給孟軻洗地啊。
只聽趙岐緩緩地說道:“孟子主張民貴而君輕,主張天下要定於一然後可安。其時周天子失柄已久,不可復興,因而往說魏、齊也,欲使魏、齊一天下。臣固當忠於其君,然而孟子又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君不仁則臣不以其爲君,此亦合乎天理,無害於君臣之道也。”
啊呦,是勳聽了這話,倒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孟軻留給後世最重要的遺產,就是樸素的“民本”思想,這擱兩千年後很容易得到認同,但在這個時代,卻無異於歪理邪說了,所以《漢書?藝文志》中將《孟子》歸入“諸子百家”當中,不當他是儒學正統。從趙岐開始關注《孟子》,到後蜀才列入“十一經”,其後南宋朱熹編纂《四書》,把《孟子》和《論語》、《大學》、《中庸》並列,這書才成爲儒家經典,而孟老大也就此被戴上了“亞聖”的桂冠。可是還有反覆,據說朱元璋就是因爲不滿孟軻的民本思想,不滿孟子認爲倘若君主無道,百姓就有權推翻政斧的說法,所以下令把書中相關章節給刪掉了。
這回是勳把後世嘲諷孟子的打油詩改頭換面,拿出來問趙岐,其實是存着惡作劇的心思的,就彷彿學生不滿老師照本宣科,所以要故意搗亂。他估計趙岐要麼拍案呵斥自己,要麼隨便歌頌孟子幾句糊弄過去,可是沒想到趙老頭兒還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並且大力推崇書中的民本思想。
對於這時代的士大夫來說,這可是非常的難能可貴啊。
本來事情倒這兒也就可以結束了,搗蛋學生提出問題,老師正面給出答案,學生也挺佩服,就不該再多說什麼,繼續老實聽課,或者告個罪退堂也就罷了。可是是勳腦海中突然有靈光一閃,就此順杆兒爬,問趙岐道:“如今天子爲小人所制,亦失其柄,有如昔曰之周天王。如孟子所言,難道亦當求乎魏、齊,以一天下麼?”
“是何言歟?”趙岐果然把臉給板起來了,“周自平王東遷以後,即失其柄,諸侯紛爭,人心不附,況釐王以後,多不修德。而我炎漢之亂,不過十年而已,天子雖然蒙塵,卻無失德之政,今曰亦脫離小人掌控,行將東歸雒陽,豈可與東周相提並論?天心其無厭漢矣,漢祚終不當滅!”
是勳心說漢祚滅不滅的,老子比你有發言權多了,但我所以引起這個話頭,還真不是要跟你說這事兒,老子要說的是:“人心昔不附周,今亦未必附漢也。趙公豈不見劉景升之郊祀天地乎?”
趙岐聞言,大吃一驚,轉過頭去就問黃授:“果有此事乎?”黃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確有此事。昔韓德高(韓嵩)雖苦苦勸諫,而劉牧終不肯聽。故而餘等士人,雖皆受闢,寧可隱於山林之間,不願再出仕荊州矣。”
他這回答早在是勳的預料當中,於是是勳斜眼瞟着趙岐,心說老頭兒,你這回明白我究竟要說些啥,是何用意了吧?老子就是在給劉表上眼藥,以報他想找票學問家難爲我的深仇大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