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主要拼的是實力,既包括軍事實力也包括政治實力,而不能過多寄希望於什麼奇謀妙計。比方說原本歷史上袁紹的失敗,必須在正視其軍力佔優的前提下,同時也注意到他內部政治格局的腐朽,要不然就不會有許攸降曹;而曹操的勝利,在考慮到曹兵數量居於劣勢的前提下,也不可忽視其內部的團結一心和軍隊素質相對較高——五千軍奇襲烏巢,被敵人逼到身後仍能頑強作戰,直至攻入壘中到處縱火,估計袁軍就很少有部隊能夠做到這一點。故而官渡勝負,源自於總體實力的對比,而不是簡簡單單地一條燒糧之計。
而就目前在太原南部五縣的戰鬥來看,是勳各方面全都居於明顯的劣勢,又何來妙計可以挽回?首先是兵數不足,其次是初得五縣,人心未附,並且他要以河東一郡對敵幷州一州,前有高幹,後有郭援,在既沒有外援,河內曹仁又指望不上的前提下,就算天降諸葛孔明,那也難有勝算啊!
除了撤退,還有第二條道路可走嗎?
召集將吏們商議的結果,也是如此——終究包括曹性在內,目前是勳的部下之中並沒有瘋子。然而問題在於,該怎麼撤呢?
高幹親率兩萬大軍來攻祁縣,對於祁縣城本身的防禦力,無疑他要比初到貴地的曹軍清楚多了,即便不計傷亡地猛攻,也不大可能在短期內便即攻破城壁,收復城池。所以高幹一定會寄希望於上黨郭援的從後夾擊,在郭援尚未抵達的時候,他一定會希望能夠牢牢地牽制住是勳,不使其全身而退。
包括此前派遣商曜來勸是勳退出五縣。承諾不會追擊,曹營中沒人信高幹的話——要是追則必勝,傻瓜纔不追哪。
所以是勳想在敵前撤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措置不當。就很可能導致全軍崩潰。然而不撤也是不可能的,僅僅在高幹面前撤退,起碼不致於全軍覆沒,要是等郭援從後面趕上來了,那時候想撤都撤不動啦,肯定會被包了餃子。
曹性的建議是。再守兩日——根據距離和通訊來判斷,郭援還不會那麼快就來——等高幹先來攻城,然後他便率領麾下騎兵,找準一個合適的機會發起一次強力反攻,要是能夠暫且逼退幷州軍,就有機會全師而返。張既曾建議召喚呼廚泉、去卑東進策應。但一來通訊聯絡很難保證同步,二來對於南匈奴也不可過於信賴,故而這條意見最終被否決了。
肯定要派人去聯絡南匈奴的,要是是勳撤了,他們不撤,就必然被幷州軍抄了後路。呼廚泉、去卑的死活,是勳並不在意。但他們在平陽等四縣還留下了數萬族人,要是主力被殲滅,甚至被迫轉投袁氏,那幾萬匈奴人就會變成河東郡內巨大的隱患,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爆炸。因而,是勳雖然不寄望於呼廚泉前來相救,卻也希望他起碼能夠自保。
曹仁東援官渡的消息還沒有傳到祁縣的時候,是勳盼着高幹越晚攻城越好,但如今卻反倒希望他趕緊發動攻勢,己方好尋隙反擊。然後棄城閃人。當然啦,曹性的反擊是不是能夠成功,能夠奏效,那也還在未知之數,並無十足的把握。
是勳再次登上城樓。手扶城堞,眺望着忙忙碌碌做攻城準備的幷州軍,心裡急得火燒火燎的。但他本無統率大軍之能,更無臨陣機變之才,想得越多,反倒越是沒底,最後只好狠狠地一拍城堞:“喚仲達來!”
是勳乾脆把軍事指揮的全權都委託給司馬懿了——即便那還是年輕識淺、初上戰場的司馬仲達,他也覺得肯定比自己靠譜。對於自己不熟悉、無天分的領域,與其無原則地自信,還不如干脆放權,信賴他人哪。
下城後返回衙署,天色漸暗,是勳乾脆把成敗勝負全都拋去腦後,默默數着綿羊,蒙起頭來睡了一大覺。第二天一早起身,就開始指揮小吏們整理公文,琢磨琢磨什麼東西必須帶走,什麼東西先帶在身邊,情況不對的時候可以扔掉。
一整天就這麼着晃過去了,相關公文、行囊早就準備完畢了,然而是勳閒不下來,一閒下來就難免心裡發慌,所以到處沒事兒找事兒,甚至還裝模作樣地指揮着僕役,把衙署內外都打掃了一遍:“主人將返,豈可零亂以對?”他這種行爲反倒無意中增強了屬下的信心——主公如此篤定,此番後撤,定然是無虞的。
忙到天黑,又打算去洗洗睡了,突然有兵從城上下來,遞上一支羽箭。是勳接過來一瞧,箭簇後方綁着一卷素帛——“高使君又來勸我走麼?我倒是願走,可惜……”解下來,展開一瞧,卻見上面是一筆銀鉤鐵劃的隸書:
“牛馬走陽曲郭某,再拜言,死罪死罪。侍中閣下:曩者兩國交鋒,家嚴客寄於閣下……”
啊呦,原來是郭淮派人射進來的箭書。
不想郭伯濟便在城外。是勳趕緊坐直了,就着燭火仔細閱讀,原來郭淮的意思,晉陽城防守嚴密,你要我奪取晉陽——臣妾實在是辦不到啊。但他說願意在高幹攻城的時候,煽動雁門兵作亂,城內趁機揮師殺出,可極大地挫折幷州軍的銳氣。到時候他願意進城,以身代父,希望是勳不要傷害了自己的父親——要是能把郭縕給放了那就更好。
是勳讀完了信,趕緊招呼:“速請仲達等前來議事!”
另一方面,城外雁門軍的大營之中,兩名少年亦在燈下密談。一個問:“伯濟,卿已定計降曹了麼?”
郭淮把胳膊肘撐在書案上,五指張開,扶着額頭,彷彿腦袋不堪其重一般,聞言輕嘆一聲:“家父爲是侍中所羈,吾又能如何?”
同伴憤憤地道:“是侍中既獲伯父,以此挾卿,本題中應有之意,然大可招之往歸,卻命卿奪取晉陽——這般強人所難,吾甚不齒!”
郭淮苦笑道:“我年方弱冠,又是白身,如何能奪取晉陽?是侍中若真寄望於此,是妄人也。然聞其素日所爲,定非妄人,不過以此試我耳。”我要真聽了他的話,不自量力地想要謀奪晉陽城,則必然死無葬身之地,一個莽撞的小夥子,死了就死了,難道他會在意嗎?
同伴聞言,也不禁輕嘆一聲:“如今袁、曹相爭,互爲拮抗,勝者可席捲天下。吾等必有所附,得者命也,失者數也,降曹原無不可。然而,河南相距遙遠,只此祁縣,未知是侍中能否安守?”
看起來,郭淮早就對這個問題考慮過很多遍了,當下答道:“是侍中定已傳書河內,使曹子孝羈絆上黨郭府君。上黨軍不至,則固守祁縣半載,當可無虞。半載之後,吾料河南必有決戰,則高使君不得不揮師往援也。然是侍中本突出不意,破我之謀,將計就計,其兵力非能抵禦高使君者。以小制大,須遊擊而動,困守孤城,非良策也。吾明日若得入城,必要相諫。”
同伴連連點頭:“設祁縣守禦得法,或可制敵,然若無外援相救,終非了局。應以一部守城,餘部暫退,逡巡於河東、太原之境,亦可詭作奇襲上黨以呼應曹子孝之勢,自然滿盤皆活。唉,但望是侍中名實相符,能聽卿言。”
郭淮一把抓住同伴的手,誠懇地說:“伯道,是我累卿,卿其恕我。”那“伯道”不禁大聲笑道:“你我情同兄弟,何出此言?況我絕不願與卿爲敵也,卿有奇謀,又深知我,爲敵則我必死,哈哈哈哈~~”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一對涉世不深的少年也便毫無畏懼了。翌日清晨,高幹擂鼓聚將,宣佈今天就要發起大規模攻城戰。北中郎將王柔提出異議:“祁縣城高,急攻必然損傷慘重,何不待郭府君來襲其後,彼等無戰心時,再極殺傷之?”
高幹搖頭道:“是勳既敢深入我境,憑堅而守,則我料上黨兵必爲河內曹仁所撓也,何日能至,尚未可知……”
“既如此,”王柔又道,“不如遣軍以擾其背,阻其運路——前者哨探來報,數百車乘滿載糧秣,入於祁縣南門,則是勳欲爲久守之計,明也。若能斷其運路,或不必疾攻,困之可也。郭府軍不來則罷,若來,則命其自綿上聚轉向河東,以克敵之歸巢。”
高幹還是搖頭:“呼廚泉尚且蹂躪西河,吾又豈能長圍祁縣?是勳欲走,吾可困之,他欲死守,吾必疾攻,如此方能制人而不受制於人。”
王柔乃是太原王氏晉陽分家的家長,數世爲宦,門客衆多,那是真正的地頭蛇。高幹知道此人文過於武,不欲死戰,故而雖然心中惱恨,卻也不得不仔細分析局勢,好言相勸:“今我軍銳氣正盛,不如急攻,試敵深淺,再做決斷。”是發起猛攻還是長期圍困,他倒也並沒有拿定主意,但必須趁着士氣還旺盛的時候先嚐試一下,這樣才能最大程度探明敵方的戰鬥能力和戰鬥意志。
當下排斥了王柔的意見,定計而攻,郭淮當即站出來,氣勢洶洶地請令:“請使君命我雁門之卒先陣,淮必破此城,取是勳首級爲父報仇,雖死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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