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可以算是鄭玄的關門弟子。倘若是在後世幫會之中,關門弟子就是“小老大”,地位僅次於大弟子——是勳倒是也這麼希望來着,只可惜經學傳承不論這一套。
雖說儒門尊師重道,但師徒傳承還真沒有那麼多後世才逐漸演化出來的繁瑣規矩。是勳說收諸葛亮爲徒,雖然不能開香堂什麼的,可也一直琢磨着別出心裁地發明一個儀式出來,以重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藉機更進一步地拉攏諸葛亮——可惜在冀州、朔州諸事繁冗,還沒來得及辦理。
同理,鄭玄收是勳爲弟子,也沒搞什麼儀式,而且是勳最初拜在孫乾門下,真要照後世的規矩,鄭玄是他師爺,師爺哪怕瞧着徒孫不錯,也沒有搶過來收在自家門下的道理——這年月還可不論這些。
是勳入門最晚,而且跟隨、侍奉鄭玄的時間也非常有限,實話說,對鄭先生還並沒有培養出什麼“師恩如父”的感情出來。你要讓他跟伴在鄭玄身邊數年甚至十數年的郗慮、崔琰那般哭天抹淚、如喪考妣的,他還真做不出來,所以只好臨時捶捶鼻子,努力擠點兒眼淚。然而是勳想了,鄭先生終爲一世之大儒也,對待自己也相當不錯,既然哭不出來,那不妨給他好好地磕一個頭吧——於是一進靈堂,便即雙膝跪倒,一個響頭磕在地上。
他衝得急了,沒拿捏好輕重,這一腦袋下去。就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兒再也爬不起來。磕頭聲實在是響。響得堂內衆人聽到都不禁一愣,隨即任嘏、許慈就趕緊跑過來,一左一右摻扶起是勳:“宏輔,慎勿哀傷過度啊!”
是勳擡手一摸額頭,好大一個包,當下即在心中暗道:“鄭先生,我磕這麼誠懇的一個響頭給你,你在天之靈該好好保佑我吧。有我橫穿此世。料鄭學異日便不會爲王學所敗,你在後世的名聲,恐怕會更響亮些吧。”他原本是壓根兒不迷信的,可是竟然連穿越這種怪事兒都趕上了,那也不由得不“敬鬼神而遠之”啦。
是勳朝任嘏、許慈點了點頭,然後掙開二人的攙扶,就袖中抽出一張麻紙來。他回京的途中,馬背上閒暇無事,一直在琢磨給鄭玄寫祭文的問題,只可惜自己腦袋裡的祭文數量有限。還都是些什麼《祭妹文》、《祭十二郎文》啥的,根本沒法往鄭玄身上套。無奈之下。只得自己開動腦筋,原創吧。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這篇祭文文采平平,勉強可看而已——這些年入於曹操幕下,幫他處理公務,倒是練成了一筆不錯的應用文,四平八穩,然而缺乏情感,若以之爲祭,那肯定會遭人罵的。好在臨末了,抄了幾句江淹《恨賦》的尾段:“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或許可以把整篇祭文的水平略微往上拔一拔吧。
祭文念畢,再跪再拜,然後才站起身來與同門見禮。絕大多數同門都是他從高密領到許都的,大家都很稔熟,還有一個崔琰崔季珪,雖有心結,在這般場合下也不好冷臉相對。然而獨一張生面孔,任嘏在旁邊兒給介紹:“此樂安國子尼也。”
哦,原來是國淵啊。這也是未來曹魏的名臣,曾從管寧、邴原避禍遼東,據任嘏說,他是去歲平冀州以後才束裝南下,來歸朝廷的。國淵抹着眼淚道:“淵幼從先生,匆匆一別,竟將十年。逮至還都,以爲能夠長侍先生左右,不料未及三月,先生即棄我等而去矣。”
衆人又哭又嘆,亂了好一陣兒,然後郗慮把幾名重要弟子——包括崔琰、劉琰、許慈、國淵、任嘏、王經、是勳等人——全都喚到一旁,首先對是勳說:“吾等欲扶先生靈柩返回高密安葬,除孫公祐等不克前來者,便專待宏輔。宏輔既至,可歇息一日,後日上路,如何?”
是勳搖頭道:“安有先生以待弟子的道理?明日即可啓程。”我要是沒趕過來,還則罷了,既然已經到了,怎麼可能爲了讓我能歇上一天,就延後靈柩上路的日期呢?
崔琰沉着臉問道:“我等俱已上表請辭,並將於先生墓前守喪三年。宏輔如何?”是勳瞟了他一眼,總覺得這傢伙問得有點兒不懷好意。不過好在自己已經拿定主意啦,當即答道:“吾亦請辭矣。”
崔琰嘴角略略一抽:“宏輔負方面之重任,只恐曹公不放。”
是勳想要冷笑,終究覺得這個場合不大合適,只好咬着牙,繼續哭喪臉:“非獨勳也,季珪亦爲曹公守牧冀州,郗公立朝爲御史,此外先生門徒遍佈朝內、朝外,乃至太學之中,若皆求去,朝廷必爲之一空。吾恐曹公皆不肯放也。”我沒啥特殊的,要走大家夥兒都走,要不走,誰都別想走——老崔啊,你別想陰陽怪氣地把我排斥在大衆之外。
許慈道:“師恩浩蕩,豈可不爲之守,如昔日孔子歿後故事?還請宏輔往勸曹公,寬放我等吧。”是勳心說那怎麼能比?孔門弟子當初幾乎全是白身,想當官兒都沒人要,就算不給老師守喪,閒着也是閒着。可如今你瞧這靈堂上下,千石以上的一隻手都數不過來,百石以上一搓一大堆,正如我所說的,朝廷要把這些人全都放走三年,乾脆倒臺重組政府得了。
他不禁斜眼瞟向郗慮,心說咱們中間要說爬得高的,除了我就是你啦,你就真捨得這御史大夫之位嗎?擱在秦代和前漢,那就是副丞相啊!再說了,鄭門弟子好不容易充斥朝廷,使鄭學成爲官學,這要是連官員帶太學生全跑了。那不還得復歸今文派的天下?你身爲大師兄也好。想當新掌門也罷。你就真敢下這決定?
就這麼一斜眼,正好撞上郗鴻豫的目光,就聽對方似乎在喃喃自語:“如昔日孔子歿後,孔子歿後……”是勳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提醒自己前數日讓諸葛亮捎過來的那句話。隨即又聽郗慮道:“如此,明日便扶先生靈柩上路,至於守喪三年,且再商議。”
劉琰一瞪眼:“師恩如海。豈可不守?”
是勳心說呦,敢情你們這倆“琰”湊一塊兒去了,估計也就你們這態度,才讓郗慮察覺到鄭門有分裂之虞,自身的新掌門地位也未必可保吧。話說劉琰自隨鄭玄入京後,即被任爲中郎,然後那麼多年一直還是中郎,沒有絲毫的進步——就看原本歷史上他在蜀漢的表現,這傢伙便不可賦予重任,曹操、荀彧又不是瞎子。肯提拔他纔怪。而崔琰雖然實管冀州之事,名位也不甚高。這種官兒辭了就辭了吧,正經靠三年的時間守喪養望,還有機會捲土重來。郗慮則不同,要是丟了御史大夫之位,就很難壓得住那些師弟們,而他要是堅決不肯辭官呢?二“琰”正好趁機攻訐,把他給扯下馬來。
漢代與後世不同,官員大多隻有職,偶爾有爵,沒有太多虛的什麼勳啊、位啊、散官啊。後世一個三品官辭了職,但是其品位還在,再起家起碼能直接從四品走起;這年月沒職就是沒官,等同庶人(除非有爵),即便復起,最好的起點也不過郎官而已。當然啦,入權臣曹操之幕,名義上無朝職,實際上起點更高——是勳就是這麼爲自家打算的。
可是郗慮不成,他官至卿相,沒臉面再去做別人的幕僚,真要辭了官,除非天子特命,或者三府徵召,再想爬回原位,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他可絕對捨不得!
所以是勳瞧明白了,雖說衆人都說上表辭官,但崔琰、劉琰等人大概是真辭,郗慮卻是假的,只爲表個態而已,他纔不肯去鄭玄墳頭上枯守三年哪。而自家辭職雖然弄假成真,但也不打算浪費三年的大好青春——這事兒,我還得跟曹操好好說道說道去。
當下一拱手:“如此,勳即往拜曹公,以申諸君之志。”
是勳從鄭府裡出來,諸葛亮已經準備好了馬車,在門外等他。作爲鄭玄的徒孫,孔明已經於前兩日過來磕過頭啦,還以老師是勳的名義致了賻錢,所以今天就不跟進去了。是勳本是跨馬而來,但身爲朝廷重臣、一方守牧,在許都街道上總是騎馬而行,實在有失體面,所以諸葛亮趕緊讓人去府上取了馬車過來。
是勳乘上馬車,匆匆地就奔了司空府。話說自袁紹辭去大將軍之位後,衆臣皆舉曹操代之,可是曹操一連多道辭表,就是不肯答應。誰都不明白曹操究竟在猶豫些什麼,只有是勳暗中摸着了點門兒——曹操大概是想做丞相吧,因爲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就是這麼幹的呀!
進得府中,登堂入室,曹操正跟堂上等着他呢,身旁還侍立二人,一個是曹昂曹子孝,一個是曹政曹安民。是勳上堂,拱手參見,然後就對曹操說:“勳先往鄭先生府上致祭,後來拜謁主公,主公勿罪。”
是勳如今是朝臣,不是曹操司空府中的屬吏,照道理不應該稱呼曹操爲“主公”,但他故意在私底下一直這麼叫,暗示曹操:咱可是自己人啊。
曹操捻着鬍鬚,微微而笑:“先亡而後存,禮也,吾安能怪罪宏輔?然而……”伸手朝側面一指:“不禮吾弟,又何故也?”
是勳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這才大吃一驚:“去疾已返京乎?!”自己竟然又沒注意到,敢情堂上還有第四人存在哪!
曹德曹去疾回老家譙縣給老爹曹嵩守喪,正好三年,纔剛返回許都——他要是早點兒回來,是勳或許就已經聽說消息了,未必注意……估計還是注意不到他,這“石頭帽小子”無存在感技能一開,估計百萬軍中亦可閒庭信步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