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本來對曹丕並沒有太大好感,想當初就沒想過捧他上位,等他真吃了癟,其實也沒有拯救之心。之所以曾經幫曹丕說過幾句好話,理由就如同桓範所言,再立太子不到一年,若又更易,恐怕引發朝局動盪,對國家大爲不利啊。
可是眼看着曹操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他自知再勸也無濟於事,只好明哲保身,閉上嘴巴。曹操稱帝以後,加上年老,性格乃有了相當大的改變,總而言之,是原本的長處逐漸萎縮,原本的弱點和短處被日益放大,性格越來越粗暴,並且剛愎自用,少納忠言,“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
新晉臣子,或許還以爲當皇帝的原本如此——而且曹操也遠沒有傳說中的桀、紂、始皇暴虐啊——只有是勳、夏侯惇、曹仁這類老臣,才能夠發現曹操性格之改變,從而日常行事更爲謹慎。是勳這時候不禁想到:夏侯元讓是真的病了那麼長時間,始終也不能痊癒嗎?還是他有抽身之意?或者擔心因爲自己生病導致劉備突入關中,而次子夏侯楙又是戰敗的罪魁禍首,生怕曹操遷怒,乾脆我就一直病着得啦……
是勳這時候也懊悔啊,還不如當初花點兒心思扶持曹彰上臺呢,此人粗豪而無機心,雖然名文而實無文,卻也並非剛愎自用之士,或許倒是守成之令主……只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再說曹彰若爲太子,估計更加躲不開那些明槍暗箭。
適才大家夥兒全都勸諫曹操,不要更易太子,只有曹洪不說話——一則他跟曹丕並不對付,二則也知道自己雖在軍中有莫大影響力,其實對於國事並沒什麼發言權,純屬來湊數旁聽的。等到曹操怒喝一聲:“朕意已決!”你們就別瞎逼逼了,光給我研究誰可繼曹丕爲嗣就成,是勳斜眼一瞥曹洪,就見曹子廉面露哀傷之色——估計他也想到了曹彰啦。
曹德首先提議曹植。但被曹操直接就給否了。隨即曹操便問:“子盈可乎?”是勳心說誰都可以,就是曹衝不成啊!
他手頭雖然沒有證據,但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施種種陰謀秘計陷害曹丕的。正是這個曹小象,這路貨色可不能放他上臺。其實帝王家奪嗣本是常事,下手狠辣的未必不是聖主之才——李家老二還親手殺兄屠弟、霸佔弟媳呢;COSPLAY王四爺雖說篡改遺詔、逼死生母之事未必確實,但他也不如自己所言是清白上位的,身上絕對不乾淨。然而正如桓範所言。這種主子將來可不好伺候哪!
再說了,先害曹彰,再刺丁儀,早早地就在校事當中密植黨羽,且還如此隱秘,是勳不相信僅憑曹衝個人的智慧和能量,能夠辦成此事,哪怕他身邊埋伏着賈詡或者司馬懿都不成!這起碼要有一整套間諜和刺客班子,才能抓準時機,連續做出那麼多大事兒來。就是勳所知。當世有此能力的,除了自己外,只可能來自於國家體系——要麼刺奸、校事早就已經被曹衝侵蝕得千瘡百孔了,除了盧洪和丁儀外全都是他曹小象的人,要麼……有外國勢力插手!
西蜀承故漢之餘恩,遍佈中原的奸細絕不會少,說不定就是他們利用曹衝急於上位的心理,掀起波瀾,甚至暗中與曹衝達成了什麼秘密協議……循着這個思路深挖下去,真相那就實在太可怕啦。
這般嗣主若然上位。自己這種前代老臣還可能有好果子吃嗎?
所以別人還沒有開口,是勳首先表態:“歷陽王不可!”
曹操冷冷地望着他:“爲何不可?”
是勳心說難道曹老大你還沒有瞧清楚小象的真面目嗎?可是我說其人不可,你問什麼理由,這還真不好回答……一則我手頭沒有他搞陰謀詭計的證據。二則此事牽扯到很多隱秘,一旦揭露,不等於告訴曹操,我跟盧洪有所勾結嗎?腦子一邊飛快地旋轉,一邊拱手回答:“洪荒有序,乃生天地;黎庶有序。乃成國家;社稷有序,斯可長久。今若以歷陽王爲嗣,是無序也……”
按照長幼論,且不說曹植排在曹衝前面,還有一個曹彪曹朱虎,也比曹沖年歲大呀——固然曹彪之母孫夫人身份低微,可曹衝的老孃環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二人併爲庶子。所以無論長幼還是嫡庶,肯定都輪不到曹衝啊。就因爲你喜歡他所以立他爲嗣?那早立就好了嘛,先按長幼、嫡庶,在曹昂後面選擇了曹丕,如今再跳過曹植和曹彪選擇曹衝,世人又會如何議論?
“且臣妄言,歷陽王貴體孱弱,非可固社稷者也。”
曹衝的身體狀況不大好,當年大病一場,雖然被華佗給救回來了,但從此落下病根兒,三天兩頭地氣喘、咳嗽。曹操其他幾個兒子,只要能夠活到成年,大多遺傳了老爹的優良基因,體格壯,能騎劣馬,能舞刀弄槍——曹彰就不用說了,曹丕那也是能夠身帶兩韉,左右開弓的,曹植騎在疾馳的駿馬上還能提筆寫字……這要是曹衝上位,隔不幾年就掛了,恐對國家不利啊。
當然啦,曹衝雖然一張夭壽臉,其實倒不一定早死,反而是曹丕這路瞧着挺壯實的,在原本歷史上才四十歲就薨了。然而勳必須要這麼說,問曹操,你冒得起這個險嗎?國家冒得起這個險嗎?
“前漢孝昭雖智,惜乎早卒,遂有昌邑之亂,若非霍光輔政,國幾傾覆。其後孝哀早歿,王莽得以篡僭。後漢殤帝未足一歲而歿,國移小宗,‘明章之治’不可復見矣。陛下三思。”
曹操聞言,雙眼略略一眯:“若是,則子盈不可?”
“斷然不可。”
“若子盈不可,則朱虎等更不可也……”其他皇子就沒有身份比曹衝高的,而且按你說的長幼排序,除非立曹彪爲嗣,否則更後面那些也不可能越過曹衝去。可是曹彪素來頑劣,德性不著,怎麼可能冊封他做太子呢?“即如宏輔所言,則兒輩無可繼嗣者也。”
是勳腦袋裡“嗡”的一聲。心說剛纔你拍桌子打斷了我的思路,讓我沒能往深裡琢磨——原來你傷心半天兒子們爭權奪利,說不忍見兄弟鬩牆,真正的目的是這樣啊!我還以爲你屬意曹衝呢。趕緊是故意提出曹衝之名,來等人——可能就是等我——提出反論啊,然後跟這兒等着我哪!
這會兒羣臣也大多反應過來了——或許不包括曹洪——紛紛驚問道:“陛下此何意耶?”曹操乃一字一頓地說道:“前子修因疾而辭太子位,其中緣故,卿等並知……”對外宣傳。當然說曹昂因爲身體不好,恐怕難承大業,所以才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其實朝中重臣全都明白,那是他受人蠱惑,自己無意於儲位,纔會在曹操終於失望之後下臺的——“是子修本無大過,朕每思之,常覺惻然。天幸其嫡子已漸長成,聰慧仁厚。或可紹繼乃父未竟之業也。”
曹操這是打算跳過兒子,立皇孫爲嗣啊,大家夥兒這下全都明白了。若說皇孫,還活着的不下二十位,最大的已經加冠,但最有資格繼嗣的,當然不是那些庶孫,而是嫡子嫡孫的曹髦——剛過十四歲生日。
王朗首先表示異議:“昔荀公達所言‘三不可立’,陛下豈忘之耶?”
——當初曹操打算廢掉曹昂,更換儲君的時候。去詢問荀攸的意見,荀攸說啦,我不知道該立誰爲太子最好,但我知道不能立誰做太子。即“三不可立”:“嫡子在庶不可立,兒輩在孫不可立,冠者在稚不可立。”
曹操注目王朗:“榆中世子(曹髦)是嫡非庶。”
王朗追問,那麼說“兒輩在孫不可立”呢?曹操冷冷一笑,轉頭望向是勳:“宏輔昔日所言,朕亦在心。”
是勳心說你這倒記得清楚。我當時只是想把水攪混,外加跟荀攸一樣,以表態作爲不表態而已嘛……
當時他對荀攸的後兩個“不可立”提出反論,說:“昔漢昭帝薨,兒輩俱在,霍光先廢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孫也,於昭帝亦孫輩,然終能紹繼其統,成‘昭宣之治’。”所以說“兒輩在孫不可立”這條未必說得通。
羣臣聞言,也全都注目是勳,雖然大多臉上沒有表情,但目光中的含義非常明確:“瞧你當初說的什麼屁話,皇帝竟然還記得……”是勳心說怪我嘍?那會兒可備選的第二代還一大堆,反正也不可能真跳過兒子選孫子,所以我才胡扯那些話,可如今也不好站出來自己打自己的臉……算了,我不開口了,你們自己上吧。就此垂首不語。
曹洪覺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幹瞧着,總該說幾句話,因此大着膽子開了口:“昭、宣之事,臣略知也,爲霍光廢昌邑而立漢宣,非武帝、昭帝之意也。亙古以來,不傳子而傳孫者,有諸?臣無學,未嘗得聞也。”
曹操說怎麼沒有——“周平王薨,因太子洩父早死,而立其子林,是爲周桓王——左氏載‘周鄭交質’,周以王子狐爲質於鄭,而鄭公子忽爲質於周,乃知平王尚有別子,而乃立其嫡孫也。”
是勳暗中冷笑,心說看起來老曹你早就做足了功課啊。其實關於周平王是不是跳過兒子傳位給孫子,因爲史書上記載得很簡略,其實還有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太子洩跟王子狐本爲同一人;另一種說法,洩死後即以狐爲太子,但是跟老爹差不多同時間死了,故此羣臣擁立桓王。而且就算曹操說的沒錯,其實也有理由反駁——人王子狐都赴鄭做了質子了,當然不堪再繼大統,況且你跟個讓諸侯威逼得只好“交質”的周平王比,好意思嗎?
理由雖多,但是勳悄悄擡眼四顧,見大家夥兒都不說話,所以他也不說。其實羣臣未必都跟曹洪似的不通史——華歆、王朗就很有學問嘛,不信他們找不出反駁曹操的理由來——但這時候再糾細節,有意思嗎?還是暫且轉入下一個話題吧——
御史大夫桓階便道:“榆中王世子尚幼,未冠,豈可以而爲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