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已晚,吳蒯婉言謝絕了臨洮縣令的盛情邀請,並未前往縣衙的後院用膳和歇息,也沒有前往城內的邊軍大營落腳,而是領着隨行部將下榻在稍顯簡陋的館驛。
臨洮縣的官吏們不由心中直打鼓,當即加派差役在館驛外仔細巡視,明面上是要保護太守周全,私下便是要將吳蒯等人監視起來。除此之外,豪強們派出的諸多眼線也紛紛從縣衙和邊軍大營附近聚攏過來,將館驛看守得嚴嚴實實。
館驛內,官吏們戰戰兢兢的陪着吳蒯用着簡陋的晚膳,反正也食不知味,倒也沒過多挑剔。吳蒯彷彿絲毫沒有察覺衆人的異樣,天南海北和他們胡侃,顯得興致頗高,甚至攔住了幾個以夜深爲由,試圖告辭而去的官吏。
這頓晚膳整整用了大半個時辰,臨洮官吏們可謂是如坐鍼氈。眼看宵禁已至,他們不時偷偷朝縣令使着眼色,示意他領頭向太守辭行。
縣令看着談興正高的太守,滿臉無奈,正要開口說話,卻見一個玄衣少年緩緩走進廳堂,附在吳蒯耳邊低語幾句。
吳蒯眼神一亮,並未避諱廳堂內的衆多官吏,朗聲道:“既然已把眼線都清理乾淨,依計而行便是,不必再來稟報!”
玄衣少年躬身應諾而去,絲毫沒有理會官吏滿是探究的驚駭眼神。
臨洮縣令見事有蹊蹺,趕忙起身離席,躬身道:“太守,如今城中已然宵禁,我等不便久留,先行告辭啦。”
其餘官吏見狀,也盡皆起身,紛紛想要告辭而去。
“諸位勿急,且留在此處,陪本官好好看戲便是。”
吳蒯雖是滿臉戲謔,但言語中卻隱含着不容違逆的意味。
官吏們復要開口,卻聽門外傳來幾聲慘呼,隨後是重物倒地的悶響。緊接着十餘名身着輕甲的賊曹出現在廳堂門前,手中的利劍寒光閃閃,尚未乾涸的鮮血順着劍刃緩緩滑落,滴答滴答的砸落在青石地面上,在一片死寂的廳堂內顯得格外清晰。
“太守這是何故?”
縣令眼中滿是恐懼,極力平復着驚駭,開口詢問道。
吳蒯瞟了他一眼,幽幽道:“諸位都請歸席,否則休怪本官劍下無情啦!”
廳堂內的情景暫且不提,在館驛的後院,百餘名身着玄衣的羽林少年,正領着千餘身着平民服飾的魁梧大漢,從蒙着氈子的大車往下卸着大量黑色的管狀陶罐。
“帶上燃燒彈儘速出發,聽鐘聲爲號,同時動手!”
李鬆站在館驛的後門,不斷囑咐着。
羽林衛各自領着十餘個大漢,背上燃燒彈,紛紛從後門離去,沿着城中的街道不斷的潛伏到城中豪強們的府邸附近。
早在半月前,百餘羽林衛便已潛入臨洮城中,暗中監視各大豪強的府邸,勘察地形。
數日前,吳蒯將城中邊軍將士儘速調往狄道後,臨洮城的防務交由區區數百縣兵暫代,自然鬆懈不少。平狄將軍莊奉手下的千餘親衛伺機潛入,隨後被分派給這些羽林衛,爲今夜的行動做足了準備。
而此時的臨洮城外,各大豪強的莊園內則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豪強們的府邸大多都位於臨洮城內,而私兵平日則隱藏在城外莊園。
今日負責管理莊園的族人,盡皆收到家主的傳訊,要求他們將私兵歸攏,連帶着還要召集暗中勾結的馬賊幫子。莊園管事自然不敢怠慢,紛紛命心腹快馬趕往各個馬賊落腳處,讓他們儘速趕至莊園匯合。
姚氏在臨洮縣郊有莊園數十處,其中最大的一處有良田百傾。莊中佃戶和僱工自然沒有資格住在莊園裡,他們的簡陋茅舍聚集成幾個小羣落,散佈野外四處。
偌大的莊園坐落山崗之上,堅固的夯土牆高達兩丈餘,僅比臨洮城稍矮了半分。此時莊園的前院內擺放着大量酒肉,私兵和馬賊正開懷暢飲,人喧馬嘶之間,不免有些混亂。
這些馬賊雖都是主家尋來的,但畢竟多是些草莽遊俠,莊園的管事可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恐他們醉酒逞兇,壞了主家大事。
高高的院牆上,盡是手持強弩的家丁,但凡院內的私兵和馬賊有稍許異動,便有十餘弩機遙指威懾。依照漢律,對軍械諸多管制,強弩更是不準民間使用,由此可見隴西豪強行事跋扈,目無法紀已然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
莊園的管事盡力維持着秩序,只等城中家主傳訊,便可讓馬賊和私兵前往臨洮城。山崗下前往莊子的大道上,不少家丁也在來回巡視,避免有不識相的賊寇意圖趁亂取利。
遠處猛然傳來轟隆的馬蹄踏地聲,大量的火把迅速朝山崗移動,在黑夜裡拉出無數道長長的尾焰,讓人不免有些眼暈。
爲首的家丁趕忙命人將拒馬攔在道路中央,讓衆多家丁盡皆弓弩上弦,隨即大喝道:“來人止步,速速報上名來,否則休怪弓弩無情!”
“西北天邊一朵雲,力壓大漠萬仞山!”
遠處傳來一聲巨喝,隨着蹄聲減緩,衆多火把緩緩靠近,一個彪悍男子越衆而出,縱馬緩行,來到拒馬前,沉聲道:“咱家接了你主家請託,帶兄弟們前來幫襯一二,且把招子放亮些,莫傷了和氣!”
家丁頭子聞得來人報了馬賊慣用的切口,又藉着微弱的火光,見到男子臉上數道駭人的刀疤,活脫脫一個彪悍粗俗的草原馬賊頭子。當下不疑有他,忙命人搬開拒馬,賠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還望壯士見諒。請速速進莊,主家早已備下酒肉,招待諸位壯士。”
彪悍男子滿意的點點頭,一揚馬鞭,喝道:“孩兒們,且隨你家大王喝酒吃肉去!”
話音未落,他一馬當先朝山崗上的莊子疾馳而去,身後數百馬賊裝扮的漢子隨之呼嘯而去,揚起滿天的煙塵,把路邊的火把都撲的黯淡不已,幾欲熄滅。
觸不及防的家丁頭子吃了滿口的塵土,皺着眉頭,狠狠的朝遠去馬賊幫子吐了口唾沫,卻也只得暗道晦氣,不敢真的大罵出聲。
適才在黑暗中,又被火光晃花了眼,他沒當真看清馬賊的數量,這纔敢大聲喝止。
如今身邊呼嘯而過的馬賊,不下四五百,着實把他嚇得不輕。麾下這麼些人馬的馬賊頭子,即便在匪寇橫行的西北地界也算巨擎。適才若是惹惱了他,被砍了腦袋,想來主家是斷斷不會爲自己出頭的。
眼看就要到達莊子正門,馬賊頭子緩緩降下馬速,靠向趕上來的一箇中年男子,恭敬的低聲道:“如今太守尚未傳訊,該如何行事,還請將軍示下。”
“時辰也差不多啦,且緩緩前行,待進了莊子,聽吾號令行事!”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緩緩道,復又饒有趣味問道:“本將聽你適才脫口而出的馬賊切口,倒還挺有架勢,想來以前……”
馬賊頭子撓撓頭,嘿嘿笑道:“俺從前就是個馬賊頭子,領着兄弟們滅掉了西羌的蒼狼部落,蒙太守賞識,收入帳下,方纔做了個小官。”
中年男子頜首道:“吳公倒是頗有識人之明,本將的軍伍之氣過重,待會便交由你出面應付吧。”
馬賊頭子連忙應諾,復又縱馬前行,身後領着數百輕騎,好一派巨寇的威風。
夜已漸深,臨洮城內的百姓早已寬衣解帶,安歇就寢,只有偶爾傳來的犬吠聲纔會劃破城內的靜謐。
噹噹噹!
厚重而悠遠的鐘聲猛然敲響,餘音迴盪在臨洮城的上空,並遠遠傳播開去。
“動手!”
城內潛伏着的羽林衛紛紛精神一震,下令道。
嘭嘭嘭!
陶管上的引火繩被點燃後,扔進豪強們的府邸裡,大量的火焰迅速蔓延開來,將一切可以燃燒的物體迅速引燃,在夏夜的微風吹拂下,火勢越來越大。
豪強府中滿是驚慌失措的呼喝聲,衣衫不整的僕役們手忙腳亂的用各種盛具從池子,水井,水缸中取水,盡數潑向着火的地方,卻發現火勢不但沒有變小,火焰竟還順着水流緩緩的蔓延開去。
暴怒不已的豪強及家中親屬,則是不斷的呵斥着諸多僕役,同時命人趕緊去找縣中官吏上報火情,請差役和縣兵前來救火。
由於豪強的府邸大多聚集在一處,和平民百姓的陋室相隔甚遠,因此豪強們還要派遣出不少家丁前往平民區,將平民百姓從牀上強拉起來,前來協助救火。
眼看火勢愈發兇猛,府邸內並不安全,豪強們盡皆攜着家眷跑出了府邸,站在遠處焦急的觀望着。由於家丁大多數都在救火,逃出府邸的豪強身邊並沒有留下太多侍衛。
就在此時,黑暗的巷口和房頂不斷響起弓弦聲,無數奪命的弩箭尖嘯着狠狠扎向了愈發密集的豪強及其親屬。慘叫聲接連響起,毫無防備的人羣登時便躺倒了小半。
權貴們駭然失色,不由四散奔逃,同時高聲呼喚着侍衛。然而從四面八方不斷投擲來黑乎乎的管子,登時砸傷了不少人。
更可怕的事情卻隨之降臨,接連不斷響起清脆的破裂聲,大蓬大蓬的火焰隨着飛濺的液體沾染到他們身上,隨即引燃了衣服和毛髮,迅速蔓延開來,一個個人形火炬不斷的翻滾和嘶號,死死抱住身邊觸手可及的人或物件,復又將其引燃。
隨着鐘聲的敲響,臨洮城各種盡皆燃起了熊熊的烈火,諸多豪強的瀕死的哀嚎聲被淹沒在全城百姓慌亂的呼號聲中。
被火光映紅的夜空,妖異而絕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