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劉徹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已有大半年,面對如今四海昇平的大好局面,劉徹終於可以着手全國範圍內的經濟佈局。
大漢有五大都市,繁榮程度絲毫不遜於京師長安城,分別是北市邯鄲、東市臨淄、西市成都、中市雒陽(洛陽),南市宛縣(後世稱南陽)。
邯鄲乃趙國國都,如今趙王劉彭祖已然將趙國交由朝廷代管,邯鄲自是政令暢通。成都乃蜀郡郡治,雒陽乃河南郡郡治,宛縣乃南陽郡郡治,也都可以任由劉徹揮毫。只是這臨淄乃是齊國國都,劉徹覺得有必要從齊王手中收歸國有,爲他人作嫁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漢帝劉啓對劉徹的提議很感興趣,他對富庶無比的臨淄早就覬覦已久,只是無論如何削藩,總不能將諸侯國的國都也給削掉,除非能找到充足的由頭“除國置郡”,否則各地諸侯難免會因脣亡齒寒,而拼死一搏。
若是劉徹能不着痕跡的將臨淄收歸國有,實在是劉啓最爲樂意看到的。
臨淄東臨淄水,歷史悠久,曾作爲春秋五霸之首,戰國七雄之一的齊國都城長達八百餘年,直到劉啓朝,仍是“車馬喧譁,鉅於長安”。然而齊王劉壽卻覺得無辜的可憐人,每日戰戰兢兢的活着,絲毫沒有一點諸侯王的樂趣可言。
在吳楚七國之亂時,劉壽的老爹齊孝王劉將閭狐疑觀望。在濟南王、膠西王、菑川王三國叛軍圍齊時,他一面派人向朝廷求救,一面又暗與叛軍聯絡密謀叛亂。欒布擊破叛軍後,瞭解其情移兵伐齊。劉將閭驚懼交加之下,飲藥自殺。
皇帝下詔“以爲齊首善,以迫劫有謀,非其罪也”,立劉壽爲齊懿王。表面上看,皇帝是寬宏大量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皇帝對齊王一脈極爲惱怒。
齊懿王,而不是齊王,多出的“懿”字乃是諡號!
諡號,爲古代君主、諸侯、大臣、后妃等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死去之後,根據他們的生平事蹟與品德修養,評定褒貶,而給予一個帶有評判性質的稱號。
給活人上諡號,這不是要把人生生逼死的意思嗎?!
總之,自從被封爲齊懿王,劉壽可謂時時如履薄冰。尤其是去年秋冬之際,樑王劉武還暗中遣使與他聯繫,希望能一同出兵對抗朝廷,劉壽驚慌失措之後,更是舉棋不定,不知是否該立刻密報朝廷。
直到冬天有消息從長安城傳來,樑王已入朝謝罪,淮南王和衡山王更被判終生幽禁於宗正府,劉壽可謂悔之晚矣。
如今事情已過了數月,眼看就要立夏了,朝廷竟然沒有絲毫問罪與他的跡象,反倒讓他愈發的恐慌,幾乎夜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大王,千乘,平原和泰山和高密四郡太守盡皆來函,言明四郡都要修葺直道,讓我齊國百姓繞道而行。”
齊國內史田端不顧儀態,一路小跑進入了齊王的書房,氣喘吁吁的稟報道。
劉壽剛要數落他幾句,卻隨即面色一變,語帶慌亂的追問道:“你說什麼?再說清楚些!”
田端苦笑着將手中的一摞絹帛雙手呈上,平復了呼吸,復又道:“臣已命人打探過了,如今我齊國通往周邊四郡的各條道路已盡皆有重兵把守,沒有各郡太守的符節,任何人馬均不得通行。”
劉壽不由駭然失色,背後冷汗直冒。
齊國雖然富庶,即便不靠外界供應,也能自給自足,但若真的被周邊四郡牢牢封鎖,齊國治下的百姓乃至郡國官吏必定惶恐不安,謠言四起。不出半月,齊國定然大亂。
田端見他面色大變,急忙上前建議道:“不如大王即刻給四郡太守回函,多許些好處,即便是要修葺直道,先留出幾條小路讓我齊國治下百姓通行也好。”
劉壽皺起眉頭,死死得盯着田端,似乎恨不得活活掐死他。
田端看到劉壽眼中的憤怒,心中咯噔一下,不由縮了縮脖子,臉上滿是諂媚和討好的傻笑。
良久後,劉壽方纔長嘆一聲,渾身無力的癱坐在席墊上。
自打吳楚之亂後,皇帝就將齊國上下的官吏和齊王宮中的幕僚盡數清洗了一遍,有才幹的官吏不是被屠殺,就是押往京城問罪。如今除了齊國國相朱旭是朝廷派來監督政務的能吏,其餘官吏都是就地拔擢的新手。
內史田端本是當地田氏的嫡長子,也是劉壽王妃的長兄,也就是劉壽的大舅子。田端出身豪門世家,打小飛鷹走狗,不務正業。劉壽被冊封爲齊懿王后,抵不過王妃的枕邊風,又出於拉攏田氏的考慮,方纔讓毫無長才的田端做了內史的高位。
如今看來,確實是爛泥扶不上牆,除了諂媚討好,他實在一無是處。
沉吟片刻後,劉壽擺了擺手,吩咐道:“此事不似你想得那般簡單,你且去把國相請來,想來他知道如何應對。”
田端如蒙大赦,急忙告退而出,找到國相朱旭,讓他儘速前往劉壽的書房。田端自己則遠遠的落在後面,他雖無能,卻不愚笨,心知妹夫劉壽此刻心情大壞,可不想再去觸黴頭。
是夜,劉壽獨自一人跪坐在王宮正殿之上,就着昏暗的燈光,面色凝重的反覆閱讀着一席絹帛上的字跡。
這絹帛乃是日間國相朱旭呈上的樑王來函,裡面言及了長安城內皇親苑的美景和奢華物件,還有甚麼皇室實業的龐大收益。
洋洋灑灑近萬字,通篇都在表達一個意思,便是樑王劉武對能長居長安城感到喜悅和滿足,只有在來函的末尾,不露痕跡的提及,邀劉壽到長安城比鄰而居,以便日後相伴遊玩,吟詩作對,不亦樂乎。
劉壽不傻,自然明白樑王劉武的本意,抑或說是皇帝陛下的本意。論起錢財,齊國可謂富可敵國,光光臨淄城的賦稅就不比京師長安差上分毫。相比樑國的都城睢陽,更是繁榮了數倍。可以說,齊國乃是大漢諸侯國裡最爲富庶的,只是歷來被朝廷壓制,沒有建立與經濟相應的強大軍力,如今也只能任人宰割。
劉壽心中清楚,朝廷揮手之間便可傾覆齊國。之所以遲遲未動,還耗費如此大的精力擺開陣勢,無非是想讓他認清形勢,自行處置,免得落人口實,讓其餘諸侯國心生不滿。
照如今的情勢,皇帝顯已下了狠心,即便甘冒天下大不諱,也要拿下齊國。若是他再不識趣,恐怕周邊四郡便要大軍壓境。
劉壽神色悲慼,徹夜呆坐。
直到天色微明之際,他緩緩起身,活動了一番稍有些麻木的筋骨,領着侍從來到了王宮旁的祖廟。
獨自跪坐在祖廟之內,劉壽先給高祖和文帝進香叩頭,隨後來到其父“漢齊孝王劉將閭”的牌位前。
他跪伏在地,重重的叩了三個響頭,淚流滿面道:“孩兒不孝,無法保住父王留下的基業!爲保苗裔,今日孩兒便要入朝請罪,想來今後無法再來祭拜父王。只得請父王靈位,隨孩兒入朝,安放於堂上,日夜進香叩拜,望父王恕孩兒不孝之罪。”
言罷,劉壽復又重重磕了三下,待他直起身子,一道血痕從青紫的額頭緩緩滑落,與眼角的淚水交織在一起,顯得極爲悽慘。
待得劉壽懷裡抱着絲絹嚴裹的乃父靈位,緩緩走出祖廟,聞訊趕來的妃嬪和王子已然跪滿一地。
劉壽擺了擺手,用不容置疑的聲調下令道:“宗室子弟即刻入祖廟祭拜祖宗,妃嬪且回宮收拾行囊,午時都隨本王入朝請罪!”
祖廟外的衆人聞言,盡皆面色大駭。不少人剛想出聲詢問,卻見面色鐵青的劉壽沒有絲毫停留,邁步朝王宮行去,留給衆人的只是一個落寞蕭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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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六十年立夏,齊王劉壽偕王子及妃嬪數百,抵達京師長安。除了上表請罪外,劉壽請求“獻國於朝”,就是不要絲毫好處,將齊國生生交回朝廷手中。
消息一出,自是朝野震撼。
即便是漢帝劉啓都沒有料到劉壽會如此光棍,興奮之餘卻有幾分猶豫。劉壽並無大過,若是冒然除國,實在難堵悠悠之口。指不定劉啓還要被天下人指責不仁不義,對同宗同族趕盡殺絕。
在極重名聲的漢初,這種行爲是極端招人唾棄的。即便是當初造反的諸侯國,也大多沒有除國,甚至是仍讓反王的嫡系子孫繼續擔任諸侯王,頂多削減封國所管轄的郡縣數量罷了。
劉啓面對這個燙手山芋,只能匆忙召來丞相袁盎和太子劉徹商議。最終的結果,便是劉啓下旨寬恕了劉壽,雖嚴加斥責,卻並未除國。而是仿照樑王先例,將齊國交由朝廷代管,並將各項產業作價,抵押給皇室實業換取大量的股份。
爲了服衆,皇室實業甚至不敢將齊國產業如樑國般大肆低估。爲了保證齊王的股份不超過江都王劉非,反而填補差價,生生將價值數億錢的金子運到劉壽在皇親苑內的新王府。
數十輛馬車,堂而皇之的招搖過市。
劉非特意命人不要裝箱,也不要用氈布遮蓋,成塊成塊的金錠摞成小山,瞬間亮瞎了北闕甲第權貴們的雙眼。也讓原本隱有不忿的各地諸侯閉上了嘴,此時想要造謠鼓動百姓,顯然是不可能了。
皇帝仁厚的名頭早已傳遍大漢,對於意圖謀逆的族弟,不但沒有除國,反而賞賜了金山,自然是好兄長,這便是大漢百姓們的樸素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