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立朝後,儘管儒學的影響正在逐漸加強,但亦是黃老之學盛行並達到鼎盛的時期。同時,此時又是內道家向儒家擅變的開始。佔統治地位的道家跟儒家在某些問題的交鋒中已處於下風,而儒家的地位正在逐漸上升,並佔有一定的優勢。
儒家大一統和君權受命於天的思想,自然能引起皇帝和皇權至上的保皇黨的極大興趣。
漢帝劉啓時常利用轅固生爲首的儒家朝臣與保守派大臣們展開了一系列辯論。
這日,下了早朝的劉啓閒來無事,在未央宮的側殿擺下御前講席,也便是後世所謂的經筵,專門讓博士或頗有見地的重臣爲帝王講論經史。
劉徹對今日的議題頗有興致,也便列席旁聽。
因爲根據皇帝老爹的預先透露,此番要讓儒道兩家辯論“湯武革命”是“受命”還是“篡弒”。劉徹心中興奮不已,這便是聞名後世的“轅生之辯”,實在應該好好觀摩一番。
不得不說,這御前講席還真有幾分後世辯論會的味道,儒道兩家的朝臣分列兩側,相視而坐,神色淡然的等着主席上的皇帝陛下拋出議題。
至於他們心中是否像表面上這般平靜,劉徹就不得而知了。
依照常理,太子劉徹原本也應位列側席,但劉啓今日特意爲他在御座旁設了個稍微小些的桌案。
很顯然,劉啓不希望自己的寶貝兒子參與到此番辯論中,一旦劉徹參與辯論,不管支持哪方論點,另一方的大臣恐怕都得暗自掂量,甚至不敢暢所欲言了。何況作爲儲君,大漢未來的帝皇,必須保持超然的態度,不應捲入學派爭鬥中。
劉徹對皇帝老爹這種周詳謹慎的處世態度敬佩不已,歷史上的漢武帝就是親身上陣,硬頂着竇太后爲首的保守勢力,爲儒家搖旗吶喊,差點連皇位都丟了,實在是極爲莽撞的舉動。
待劉啓拋出議題,羣臣先是沉默了片刻,仔細斟酌用語,畢竟“革新”和“篡弒”都是極爲敏感的詞彙,可不能隨意論述。
所幸漢初的學術風氣比較開放,隱隱恢復了少許春秋戰國時的自由言風,道家的代表人物侍中黃銓緩緩起身,預先定義道:“湯王、武王並不是秉承天命繼位天子,而是弒君篡位。”
正對着他的博士轅固生聞言,雙眉一揚,起身反駁道:“黃侍中此言差矣。夏桀、殷紂暴虐昏亂,天下人的心都歸順商湯、周武王,商湯、周武王贊同天下人的心願而殺死夏桀、商紂,夏桀、商紂的百姓不肯爲他們效命而心向商湯、周武王,商湯、周武王迫不得已才立爲天子,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甚麼?”
“帽子雖然破舊,但是一定戴在頭上;鞋雖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腳下。爲什麼呢?這正是上下有別的道理。”
黃銓搖搖頭,質問道:“夏桀、商紂雖然無道,但是身爲君主而在上位;商湯、周武王雖然聖明,卻是身爲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過錯,臣子不能直言勸諫糾正它來保持天子的尊嚴,反而借其有過而誅殺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稱王之位,這不是弒君篡位又是甚麼?”
轅固生猶豫片刻,露出豁出性命的神色,慷慨激昂的反問道:“若非按你的說法來斷是非,那麼我朝高祖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對麼?”
殿內衆臣聞言盡皆面色大變,心想這轅固生是不要命了,好好的辯論硬把高祖皇帝扯了進來,莫不是瘋了不成?!
黃銓也是冷汗直冒,愣在當場,不敢回答。
若是他承認轅固生有理,便是等於認同了儒家先賢孟子關於桀紂失民心而失天下,湯武得民心而得天下,湯伐弒是爲百姓復仇,武王伐紂是救民於水火之中,君主不行仁義,殘害百姓就是一夫而已,民可殺之的論述。
那若將來的大漢皇帝是個暴君昏君,難道百姓也應當謀逆不成?
若是他出言駁斥轅固生,便等於認爲高祖皇帝的帝王來路不正,這大漢皇朝也便失去了統治天下的正當性。這種言論實在是大逆不道,即便皇帝陛下不追究,若是傳揚出去,也足以讓他被所有大漢權貴唾棄。
漢帝劉啓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頭,隨即擺擺手,雲淡風輕道:“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談學問的人不談商湯、周武王是否受天命繼位,不算愚笨。”
見皇帝發話,衆臣方纔暗自鬆了一口氣。驚嚇過後,殿內衆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劉啓也是興致不高,隨即草草結束了御前講席。
待衆臣盡皆告退而出,劉啓看着身旁的太子劉徹,幽幽問道:“皇兒以爲如何?”
劉徹避重就輕的微笑道:“相信經此一事,今後無人膽敢爭辯商湯、周武王是受天命而立還是放逐桀紂篡奪君權的問題了。”
劉啓伸出大手,輕輕拍了拍劉徹的小腦袋,笑罵道:“莫要顧左右而言他,你應當明白朕所問何事。”
劉徹撓撓頭,心知若不實話實說,皇帝老爹是不會放過他的,只好收起憊懶的神情,認真道:“儒家治世思想雖好,但如今的大多儒生卻過於剛硬,顯得有些自負。想來是儒家歷來不得當政者賞識,眼見父皇隱有重用之意,便頗有些急於表現,甚至不惜貶低諸子百家,尤其是對黃老之學,更是極爲排斥,實在有違孔夫子兼容幷蓄的本意。”
劉啓眼中滿是欣慰,頜首笑道:“皇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地,實屬不易。朕也想將儒家治國的精髓納入朝堂,然而如今的儒生,卻大多不諳處世之道。這轅固生,更是連太后都得罪了,實在不堪大用。”
劉徹心知皇帝老爹說的都是事實,轅固生雖然是當世儒學大家,卻絲毫不通爲人處世之道,實在讓人無奈得緊。
至於轅固生得罪竇太后的事情,其實是很無厘頭的。
崇尚黃老之術的竇太后喜歡《老子》這本書,曾召來轅固生問他讀此書的體會。
轅固生毫不遲疑的答道:“這不過是普通人的言論罷了。”
太后不由有些惱怒,冷笑道:“老子乃是聖人,聖人的著作在你眼裡便是如此不堪?”
轅固生沉默片刻,隨即答道:“老子算不得聖人,頂多算是半聖。”
太后眉毛一揚,面色陰沉的問道:“若老子算不得聖人,那古外今來還有誰敢稱聖?”
“古往今來,以治學明理而能稱聖者,唯有孔夫子一人耳!”轅固生滿臉驕傲的神情,緩緩道。
竇太后怒極反笑,戲謔道:“是啊,只有你們儒家的孔子是聖人,道家的經典又怎能比得上你們儒家管制犯人似的詩書呢?!”
竇太后出身卑微,打小也沒機會讀書,自知辯論不過學識淵博的轅固生。她氣急敗壞之下,索性命人將讓轅固生扔到獸圈中,讓他徒手刺殺野豬。
劉啓聞訊後,不敢違背太后的懿旨,卻又不想讓轅固生白白送死,只得命人給予他鋒利的兵器。轅固生只得下到獸圈內去刺殺野豬,幸好一刺正中野豬的心臟,這才撿回一條老命。
太后知道後,默然無語,卻沒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罷。
在劉徹看來,轅固生實在是有取死之道。這樣的腐儒連崇尚無爲而治的老太后都氣得要弄死他,即便學問再高,也不可能擔負起振興儒學的使命。
在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其實只是個不受統治階級重視的小流派。統一中國的秦始皇原本倒是想重用儒家,可惜他們又不識時務的提出要恢復分封制,逼得秦始皇坑殺了大量的儒生。
好不容易到了漢初,學風開放,儒學漸漸有了起色。文景兩代帝皇又想增強皇權,大量啓用儒生,誰知他們又開始故態萌生,還未佔到絕對的優勢地位,又開始排擠其他學派。甚至對於大漢立爲國策的黃老之術都是極力貶低,實在很不識趣。
劉徹作爲穿越衆,是萬萬不會學歷史上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即便那是董仲舒篡改後的“外儒內法”的假儒學,但經過後世數千年的演化,中華文明還真就變得自大自負。
天朝上國的傲慢和儒家唯孔子獨聖的自恃,絕對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
想要將儒學思想的精粹雜糅進華夏正統思想體系,劉徹覺得還得自己想辦法。
太學如今已設立兩年有餘,在太子太傅衛綰的主持下,隱隱有了不小的發展。
兼任太學祭酒的衛綰也頗爲推崇儒學,卻爲又深諳爲臣之道,一向慎守職位。他從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表露自己,知雄而寸雌,更絲毫沒有表露出積極奮進,變易革新的心思。
兩年來,衛綰只是依照太子殿下的暗中囑咐,潛移默化的在太學逐漸增加儒家學者的數量。如今太子少傅趙綰,侍中王臧和太常博士董仲舒爲代表的儒家的實務派學者,紛紛兼領了太學博士的職務,在太學內定期講學。
“同樣是儒生,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劉徹默默腹誹道,同時也給轅固生這類食古不化的老腐儒定下了不堪大用的銘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