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灩澦回瀾千百轉,神魚方知復秭歸。”
舟楫之上,卓文君望着江心那座橫截江流的巨大孤石,不由感慨連連。
傳聞戰國末年時,楚國屈原受奸臣陷害,遭貶官放逐,他悲憤至極,又聞得楚都已被秦軍攻佔,故自投汨水而亡。
汨水有神魚,感念屈原大義,張嘴吞下他的屍身,從汨水遊入大江,再溯江而上,想將屈原的遺體送回他的故鄉秭歸。
當神魚游到秭歸時,百姓們擁到江邊,失聲痛哭。神魚愈發感動,淚水模糊視線,竟不知早已遊過了秭歸,直到撞上了大江上游的這座名爲灩澦堆的江心巨石,才猛然醒悟,調頭往回遊,將屈原的遺體送回秭歸。
“好在入了秋,大江不似夏季汛期那般水勢急怒,這灩澦堆也已露出江面少許,否則還真不敢從魚復縣過江關,入夔門。”
卓王孫富甲蜀中,偌大的家業更是遍佈大漢各郡縣,不時便會外出打理巡視,乘船經大江東出巴蜀自非首次,亦是感慨道。
卓文君好奇道:“爹爹,從魚復到巴東的江道都是這般艱險麼?”
卓王孫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那倒不至於,若兩百餘里水路皆是如此,莫說操舟之人難以堅持,便是我們乘船的,怕都撐不住。”
卓文君自是曉得他的意思,皇后派來頒佈懿旨的那宦官顯是低估了峽江的急流狂瀾,更不曉得他自個會暈船,如今正自趴在艙裡吐得昏天黑地。
“出得二十里夔門,入了巫縣,便是幽深秀麗的大峽。百里峽江迂迴曲折,故而水勢稍緩,且兩岸奇峰嵯峨連綿,煙雲氤氳繚繞,景色清幽之極。”
卓王孫繼續爲她講解,娓娓道來:“出得大峽,便可抵達巴東,巴東的下游即爲秭歸,是三百里西陵峽的入峽處。”
卓文君遺憾道:“誒,可惜要從巴東轉陸路,北上漢中,前往長安,若不然還能去秭歸看看。”
“秭歸有甚麼好看的?本就是偏鄉僻壤,若非大漢立朝後置縣設衙,便連個歇腳的館驛都尋不到。”
卓王孫雖是培養出個大才女,自個卻非文人雅士,哪會在意甚麼屈原故里的名頭,唯恐自家女兒讀書讀迂了,犯那傷春悲秋的酸腐病,忙是勸道:“既是接了懿旨和敕書,還是早早進京赴任的好。”
卓文君瞧着老父親那滿臉緊張的神色,輕笑着寬慰道:“爹爹儘管放心,女兒曉得輕重的。”
卓王孫聞言,這才鬆了口氣,這女兒有大出息,往後卓家就靠她了,可不得捧在手心裡好生護持麼。
便在卓文君爲不能去往秭歸遺憾時,羽林左監齊山正在秭歸縣郊的復氏大宅開懷暢飲,懷裡摟着個坦肩露背的妖嬈歌姬,將右手伸進她的褻衣內不斷摩挲。
歌姬似拒還迎的嬌嗔道:“孔公子……”
齊山微是皺眉,佯怒道:“怎的,瞧不起本公子?”
“公子息怒,是奴婢的錯,奴婢給公子賠罪啦。”
歌姬早非雛兒,慣知討男子歡心,裝出含羞帶怯的小模樣給齊山斟酒賠罪,將酒盞送到他的脣邊。
齊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隨即摟着那歌姬在她臉上狠狠咬了咬,色眯眯道:“你個迷死人的小妖精,不若跟本公子回南陽,擡入府裡做個侍妾如何?”
歌姬故作羞怯狀,心下卻是苦笑,實不知該如何作答,她可做不得自個的主。
端坐首席的老者撫須笑道:“孔賢侄若瞧着莯姬順眼,老夫便將她贈與你,如何?”
齊山欣喜問道:“復家主此話當真?”
老者還未答話,與齊山對坐側席的中年男子便是急道:“叔父,莯姬她……”
老者登時沉下臉,出言呵斥道:“滾下去!”
中年男子咬着牙,狠狠瞪了齊山一眼,卻是不敢違逆自家叔父,便只得忿忿離席,拂袖而去。
齊山瞧着他的背影,故作訕然道:“難不成五爺也心悅這莯姬,那小子豈非是奪人所愛了?”
老者面色稍霽,大笑道:“哈哈,孔賢侄莫要誤會,只因莯姬自幼入得我復府,我這侄兒便將她當成妹子看待,唯恐她會受委屈,方纔急着發話。”
“我南陽孔氏富甲天下,族叔孔理爲丞相司直,族兄孔僅更是以弱冠之年,執掌平準府司。莯姬能做本公子的侍妾,乃是她天大的福氣,有甚麼委屈的?”
齊山撇撇嘴,依舊摟着莯姬,伸出魔爪在她的豐腴上揉捏的幾把,壞笑道:“小妖精,你說是也不是?”
“能被公子看上,自是奴婢的福氣,日後還望公子多多憐惜。”
莯姬心下慼慼,端是半喜半憂,喜得是能逃離復家叔侄的魔爪,不再做他們的玩物,憂的是這孔公子亦是個好色之徒,又是狂狷霸道,只怕自個纔出虎穴,又入狼窟。
“哈哈~~”
齊山撫掌大笑,豪爽道:“復家主這般爽快,小子也非吝嗇之人,今年的萬石精鐵便依復家主開的價錢,我替家中幾位叔祖應下了。不過此事萬不可讓旁的孔家人知曉,尤是嫡支長房。”
南陽孔氏的老家主孔餘雖已將家主之位傳給長子孔稗,但並未分家,故而嫡支長房仍是專指孔餘及其子嗣。
老者自是笑着應下:“那是自然。”
多年來,南陽孔氏那幾位族老沒少瞞着家主孔餘私下販售精鐵,秭歸復氏便是個大買家,席上這老者正是復氏家主復襄。
近兩年南陽郡鬧出這麼些大事,復襄原本正心焦日後再買不到精鐵,卻不料這孔山竟會帶着孔氏族老的信物登門拜訪。
復襄這才曉得,那幾位族老私下挪用族中貲財放貸給南陽鹽商,最終卻血本無歸,此時急需大筆錢財填補虧空,卻又不便親自前來商談,方纔派了最信得過的族中子弟孔山。
齊山突是斂了幾分笑意,神秘兮兮道:“其實小子此番前來還有旁的買賣想跟復家主商量。”
“哦?甚麼買賣?”
復襄卻不意外,顯是早有預料,那幾個老傢伙若只想如往年般賣精鐵,隨便派個心腹管事來便好,何必讓這小子親自登門。
“復府常年購入這般多精鐵,想來是要鑄造不少……”
齊山話到中途刻意頓了頓,又是加重了幾分語調,緩緩道:“……好物件吧?”
復襄微闔眼瞼,渾濁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寒光,冷聲道:“此事便不勞賢侄費心了。”
齊山只覺懷中的莯姬渾身微顫,曉得便連她也聽出了復襄言語不善,說不準還起了殺心。
齊山是甚麼人?
屍山血海打過滾,酒池肉林睡過妞,甚麼場面沒見過?
他盡數斂去先前的輕佻,肅容道:“復家主莫要誤會,幾位叔祖的意思是想賣些冶鐵作坊,工匠,甚至是……會打造某些好物件的大匠作!”
“此話當真?”
復襄猛地睜大老眼,目光灼灼的盯着齊山的雙眼。
齊山無奈的搖頭苦笑:“自是真的,叔祖們虧空太多,可不得便賣些產業?”
復襄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下大喜過望,卻又暫且不願多談,只是屢屢勸酒,將他灌得叮嚀大醉。
復襄本想吩咐莯姬扶他去廂房歇息,好生伺候,豈料他手下的侍從卻執意把他帶回秭歸城內的館驛。復襄也只得讓莯姬也跟了去,免得自家侄兒犯渾,不捨得將她送人,生生誤了大事。
是夜,復府內宅。
“叔父,若能從孔氏手中買到大批冶鐵匠作,那我項氏復起便是指日可待啊!”
復五爺聞得這等喜訊,抑制不住激動,面色潮紅道。
復襄緩緩搖頭,略帶沉重的嘆道:“劉漢立國已久,且民心思定,此時冒然起事,無異以卵擊石。爲今之計,尚需依託吳太子劉駒那廝,徐徐圖之,唯有劉漢宗室內亂,我項氏方能坐收漁翁之利!”
“劉駒絕非易於之輩,與虎謀皮着實險惡,叔父三思啊!”
復五爺自是不甘,急忙勸道,想要打消自家叔父爲人作嫁的盤算。
復襄眉頭緊鎖,利刃般的銳利目光死死緊盯着比他高大不少的侄兒,直將他瞧得背脊發涼,畏懼地垂下腦袋。
“哼!老夫半生竭盡心力,只爲覆滅劉邦那賊子竊去的江山,復我楚項。無論何人,若膽敢因一己私心,壞我族大事……”
噗通~~
復襄還未說完,復五爺已是跪倒在地,決然道:“侄兒知錯,請叔父責罰!”
“罷了!”
復襄擺了擺手,心中不免有些生不逢時的悲涼。
楚地項氏多爲粗獷豪勇之人,否則祖上也不會出現項燕,項梁這樣的猛將,更不會有雄絕天下的西楚霸王項羽。
鮮少似復襄(項復)這般懂得隱忍經營,精於算計的項氏子弟。
昔年漢高祖劉邦在戰勝西楚霸王項羽後,對諸項氏枝屬,盡皆不誅,還封項襄和項伯等四人爲侯,並賜以劉姓。
但對自詡爲項氏嫡裔的項復而言,要去接受劉漢的封賞,改項姓劉,無異於天大的恥辱,他從未放棄復國再起的執念。
項復深知但凡行差踏錯半步,便會萬劫不復,故而數十年皆是如履薄冰,實在心力交瘁,族中卻又後繼無人,皆是莽漢勇夫,只得徒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