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歂打趣史惕的這日,恰恰是立秋之日,兩人尚不知曉,他們確實不用再守多久了。
末伏,乃是立秋過後的首個庚日,故每年末伏與立秋之間的間隔時日不爲定數,短則一日,長着十日。
漢六十一年,立秋過後的第四日,便是末伏,恰逢七月初一。
這一日,長安城的朝臣們重新前往未央宮上早朝;
這一日,虎賁校尉馬嶼和安夷將軍公孫歂皆是接到羽林右監倉素的鷂鷹傳訊,三萬細柳精騎於立秋之日血洗匈奴右部王庭,三日後會全速趕往居延海,再南下河西走廊西側咽喉,與八千虎賁衛匯合。
密信的末尾還特意提到,已命遊騎快馬加鞭將右賢王所有妻兒的首級給他送來,便定在七夕之日讓他們夫妻相聚,闔家團圓。
馬嶼早已得知太子殿下的全盤謀劃,雖是欣喜,卻也不至太過意外,無非繼續執行先前定下的計劃。
公孫歂卻是驚喜交加,驚的是太子殿下這謀劃着實太過瘋狂,喜的是太子殿下這謀劃竟是真的成功了。
公孫歂定下心神,忙是找到史惕,欣喜道:“再守六日,七夕之日尤要當心,匈奴怕是會全力攻城,我等只需撐過幾輪猛攻,匈奴必定撤兵!”
史惕聞言,登時來了精神,一掃近日來的疲態。
數日來,匈奴人端是花樣百出,見牆頭不好翻,下城梯又盡數被毀,便開始挖掘門洞內的砂石,同時在城牆之下挖起洞來。
讓騎兵挖牆腳的土辦法都能使出來,可見匈奴右賢王執念多深,不屠了武威城絕不罷兵。
好在武威城的地基打得深,又是用黏漿土灌注而成,非但堅若磚石,更是凝成整塊,撬是撬不動的,只能老老實實的開鑿。至於門洞處的砂石,公孫歂亦是毫不猶豫的命人用黏漿土往上澆築,生生旁邊的城牆黏在一起。
“這就叫焚舟破釜,若是教匈奴奪了武威城,咱們誰都跑不了!”
公孫歂當着數萬大漢軍民的面,絲毫不掩飾自個的意圖,“不想丟了性命,就押着那十餘萬奴隸給老子去巡牆根,聽到有挖地洞的動靜,就搬着砂石去堆去堵!”
自是沒誰活膩歪了,一心想着去死。
公孫歂的一番話果真見效,大漢軍民們爆發了極大的求生慾望,舉起刀戟,揮舞皮鞭,卸下門板擋住城外高臺上匈奴射手的箭矢,驅趕着奴隸們四處查漏補缺。
如是撐得數日,城內雖死了不少奴隸,城外的匈奴也沒甚麼大進展,攻守雙方依舊僵持着。
史惕不似公孫歂那般心大,連日操心勞神,着實有些疲憊。
故當聽聞公孫歂如此言之鑿鑿,史惕忙是拽住他的袍袖,急聲問道:“怎的,你想出甚麼好辦法,能讓匈奴退兵?”
“我能有甚麼好辦法?”
公孫歂笑了笑,卻也不敢太過吊他胃口,將羽林衛編譯出來的密信遞給他看。
史惕接過細看,臉上的急切之色漸漸化作驚異,又蘊着幾分狂喜,神情頗是複雜,五官不斷抽搐,端是有趣得緊。
半晌後,他方纔放下密信,耷拉着雙肩,兩手垂着,喟然長嘆一聲,看似全身犯軟,氣力全消,實乃落下心頭大石,只覺輕鬆不少。
公孫歂倒是沒有出言打趣他,畢竟先前自個看過密信後,也是這般模樣。
史惕畢竟是久經沙場之人,不久便徹底醒過神來,沉吟道:“照你適才的說法,莫非是擔心右賢王聞得王庭陷落,妻兒被屠戮殆盡後,會先拼死攻城,唯有見得着實無法破城後,方纔退兵?”
“是,卻也不是。”
公孫歂搖搖頭,緩聲道:“小半個月守下來,你應也看得清楚,右賢王不似尋常匈奴人般只會逞兇鬥狠,是個頗有城府的。若他得知王庭陷落,必得即刻撤兵回救,以便儘速奪回王庭,否則即便攻陷了武威城又能如何?”
史惕頜首認同道:“不錯,若失去了王庭,他右賢王便是無根浮萍,匈奴右部必定分崩離析,附屬部族皆會棄他而去,轉投其餘匈奴王。”
“只是他若見得妻兒的首級,便是城府再深,怕也會陷入癲狂,不拼死強攻幾輪,泄泄火氣,還不得活活憋瘋麼?”
公孫歂推己及人,以此揣摩右賢王的心態,復又道:“或許太子殿下也是預料到右賢王的反應,方纔特意吩咐倉素將那些首級送來給右賢王瞧的吧?”
“……”
史惕端是無言以對,倉素雖未在密信上明言此事乃太子交辦,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沒有太子的特意囑咐,誰敢下此狠手,明擺着刻意挑釁右賢王。
他不想妄議隱於幕後的太子殿下,忙是轉了話頭:“那我等該如何應對,方能嚇阻右賢王,使得他知難而退,早些撤兵?”
“嚇阻?嚇阻他作甚?”
公孫歂勾脣壞笑,陰惻惻道:“在殿下的通盤謀劃中,武威城和我等的用處無非就是拖住右賢王,拖得那五萬匈奴騎射人困馬乏。拖得愈久,令匈奴騎射損傷愈多,你我的功勞便愈大!”
“你的意思是……”
史惕的雙眼漸漸瞪大,顯是領會了公孫歂的意圖。
公孫歂的笑容愈發燦爛:“示敵以弱,如香甜的魚餌般,生生釣着他們,使之不忍輕易放棄。”
史惕亦是撫掌笑道:“正該如此!”
是夜,武威城內騰起熊熊烈焰,映紅了大半天際。
無數人奔跑呼喊,驚慌不已。
“走水了,糧倉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糧草要燒沒了!”
“天爺啊……”
城外高臺上的匈奴兵士見狀,忙是連夜通稟右賢王。
右賢王聞訊,自是大喜過望,親自登上高臺,望着城中混亂不堪的漢人軍民和諸多奴隸,不禁仰天大笑:“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大火燒了大半夜,待得天色破曉方纔漸漸熄滅,大片焦黑的斷壁殘垣內,還偶有火星噼啪作響。
清晨時分,公孫歂遣了數道胡騎,抵近東牆,向城外射出幾支綁有帛書的箭矢。
匈奴兵士將之拾起,迅速呈交到右賢王手中。
右賢王輕蔑的展開帛書,掃了一眼,謔笑道:“此時方想求和,真當本王是傻子?”
帛書中的內容,無非就是願繳納大筆珠玉珍寶,以求取右賢王退兵。
他冷聲道:“告訴公孫歂那廝,若不即刻獻城歸降,破城之日,雞犬不留!”
匈奴將士自是奉令而行,亦往城中射了綁着回函的箭矢。
公孫歂和史惕看到回函,皆是付之一笑,吩咐麾下將士們將城中藏着的珠玉珍寶盡皆啓出,堆在那焦黑的斷壁殘垣處。
自去年開春,公孫歂掃蕩河西走廊,卑禾候瓦素各征伐諸羌,兩路大軍不知剿滅了多少部族,擄掠了多少財物,雖說大半已暗中運回長安,送入少府內庫,但光是武威城尚未啓運的金銀玉器便足以壘成一座小丘。
朝陽的映照下,那寶山散發着五彩光芒,耀眼灼人,瞧得人透不過氣來。
公孫歂未再命人去向匈奴人傳信,用意卻是昭然,寶山換退兵,獻城免談!
右賢王再度登臨高臺,望着那座寶山,沉吟片刻,道:“應下他,讓他先命人將那些寶物送出城來。”
他話音未落,便有匈奴將領急着勸道:“大王,眼見漢人糧草焚盡,不日便可破城,到時非但這些珍寶,便連那十餘萬奴隸也皆是唾手可得,不可因小失大啊!”
“蠢驢!”
右賢王皺眉呵斥道:“待拿到珍寶,撤不撤兵還不是由本王說了算麼?再說他們若要將珍寶送出城來,不得先鑿開門洞麼?”
匈奴將領們皆是恍然,紛紛高呼大王英明,直把右賢王誇得哈哈大笑。
公孫歂再度收到匈奴人的箭矢傳信,笑得比高臺上的右賢王還誇張,端是捧着小腹,笑出淚來:“還有五日便是七夕,再拖過今日,咱們便幫他出出主意。”
數個時辰後,公孫歂開始不斷的和右賢王通過箭矢傳信。
公孫歂執意要求匈奴大營先後撤三十里,以示誠意;右賢王自是不允,要漢人先將珍寶送出部分,再談其他。
公孫歂又要求匈奴先拆除城外高臺;右賢王依舊不允。
如是竟生生耗去一日,是夜,城內外難得的安生。
翌日,公孫歂故作服軟,要求匈奴暫停攻城,匈奴射手盡皆撤下高臺,好讓漢軍得以登上城頭,往城外拋出珍寶。
右賢王聞言,微作沉吟,便揚手道:“好,依他!”
見得匈奴射手撤下高臺,公孫歂展顏笑道:“想來又可拖得半日,該教他如何入城了。”
城外的右賢王等了半日,仍不見城頭現出漢軍的蹤跡,只道被公孫歂耍弄了,氣惱的領着麾下將領登上高臺,卻瞧見漢人軍民正驅趕着奴隸往東牆的內側壘土。
“這是……”
右賢王微是愣怔,隨即反應過來,漢人已將下城梯盡數毀去,想將那麼些珍寶搬山城頭,也是要墊出緩坡的。
他登時靈光閃現,拍着腦袋道:“本王怎的沒想到,我匈奴將士亦可將將泥土和巨木運上城頭,往城內傾倒,墊出緩坡來!”
右賢王喜不自禁,卻不知漢軍大帳外,公孫歂正用望遠鏡遠遠瞧着他,對身旁的史惕笑道:“瞧這蠢驢的神情,應是想到了吧?”
史惕放下望遠鏡,亦是意味深長的笑道:“過得今日,便只剩三日了!”
“我已吩咐軍民,待匈奴往城內傾瀉土木,便故作驚慌,逼着奴隸去挖去刨。”
公孫歂劍眉微揚,陰惻惻道:“即便死上萬餘奴隸,亦不算虧!”
史惕頜首認同道:“不錯,十頭奴隸若能多換條匈奴騎射的性命,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