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初伏。
今歲三伏,京畿各地的孩童們分外歡騰,蓋因三伏乃官辦蒙學明定的暑休期。
京畿各縣從今年二月起始,由當地官府出面,在各處城邑鄉里設立蒙館,納虛年六歲至十二歲的男女孩童入學,太常府文教司會派任蒙學先生,爲學子開蒙。
官辦蒙學的每歲二月初一開館授課,三伏暑休,至冬月三十閉館歇課。
如此蒙館內的先生和學子每歲可有近愈三個月的休歇期,天寒地凍的臘月和正月可在家裡舒舒服服的熬冬,酷熱難耐的三伏天也可四處撒歡。
蒙館的束脩爲每歲二十大錢,約合兩鬥粟谷,京畿的尋常百姓覺得着實不貴。過往有心求學的庶民子弟,往往需舉全家之力供其到大戶辦的私塾裡求學,束脩動輒就是兩三石粟谷。
在這年月,寒門子弟想出頭,不容易的。
常言道,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京畿百姓近年非但能吃飽穿暖,稍微勤快肯幹的,家中已頗有餘貲了,對家中子女的教育愈發重視起來。
最現實的考量,就是日後要到鋪面和作坊務工時,能識文斷字和計數算賬的,無論男女,多是能拿到更高的月例,甚至有機會從夥計和工匠升任掌事或匠師,每歲所拿到的貲財往往相差數倍乃至十數倍之多。
華夏百姓向來是務實的,樸素的價值觀裡也不乏遠見,對家中子女的教養更捨得砸下本錢。
每歲二十錢束脩,能入官府辦的蒙館,讓朝廷派來的先生爲自家兒女開蒙,這等好事自是不會錯過。
隨着京畿百姓生活愈發富庶,他們對朝廷和官府的信任度已暴漲到驚人的高度,對太上皇和皇帝的崇拜敬仰尤爲狂熱,容不得旁人說這兩位賢君聖主的半分不是。
聞得着官辦蒙學是皇帝陛下當殿批允的,京畿百姓就深信這是普惠萬民的大善舉,得讓自家的適齡子女也早日入學才行。
於是乎,今歲二月在各處官辦蒙學開館後,館舍內的孩童真是座無虛席,鬧得各地官府頗是措手不及,紛紛又額外增設了許多館舍。
蒙學先生多是從遺孤院募集,遺孤院創辦已有十餘年,數以萬計的軍中遺孤早已長大成才。
並非每個出身遺孤內院的學子都適合從軍或經商,有懸壺濟世的醫者,有宰豬販肉的屠戶,有鋤禾躬耕的農夫,總之大多都能憑藉自身在遺孤院學到的各類技藝好好生活。
不少遺孤院的學子們感念院內先生們的教導之恩,也想着能如他們般教書育人。
太常府文教司在去歲七月間,向民間廣爲募集蒙學先生,遺孤院的歷屆學子紛紛前來應募,隨後接受了將近半年的所謂教育培訓,到得今歲二月便派任到了京畿各地的諸多蒙館,成爲首批蒙學先生。
遺孤院本就鮮少教授學子些經史子集,除卻識文斷字,就數術數之學教得最多,恰恰就符合了官辦蒙學的課目,文言和術數,外加少許忠君愛國的思想教育。
這批蒙學先生本身年歲也不大,不是甚麼老學究,更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文人雅士,他們懂得民間疾苦,懂得寒門子弟入學是爲了將來有個好出路,自然曉得該教些甚麼,該如何教。
換了後世的說法,這是批接地氣的教書先生。
蒙學開館後,入學的孩童及其父母長輩見得這般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皆有些新奇,覺着和想象中那些鬚髮花白,神情莊重的老先生差了十萬八千里。
然他們卻沒質疑先生們的本事,畢竟官府已張榜公告,這些蒙學先生可都是朝廷特意派任的。
既是朝廷的人,那應是有大本事,年歲輕也不打緊。
說句稍犯忌諱的話,當今天子即位時,可也才十來歲,不照樣成了賢君聖主麼?
孩童們更是歡快,瞧着蒙學先生們皆和顏悅色的,可不似家中長輩先前說的,若是犯了錯,會被繃着臉的老先生用戒尺狠狠打手心。
事實卻是如此,從二月開館,至初伏歇館,數月的教學過程中,蒙學先生們對蒙館內的孩童們展現出足夠的耐心。
這也頗爲正常,昔年他們皆是食不果腹的軍中遺孤,入得遺孤院時,他們雖年歲不大,卻已歷盡艱辛,習性大多算不得好,小偷小摸,逞兇鬥狠的大有人在。
用後世的觀點而言,這些軍中遺孤在入遺孤院時,帶着許多陋習乃至童年陰影,甚至有不少已性格扭曲了。
劉徹早年也是注意到這點,再三叮囑遺孤院的先生們要多些耐心,循循善誘,糾正他們的陋習,讓他們懂得自立自強,潔身自愛。
若其品性實在難以糾正過來,就只能轉往待業院,而非入遺孤內院繼續學習。
劉徹是理智到冷血的脾性,不可能將極爲有限教育的資源浪費在少數孩童身上。
這些蒙學先生皆是完成了遺孤內院的學業,故其品性還是較爲讓人放心的,害羣之馬或許有,但絕對不多。
他們念及昔年院內先生對自個的苦心教導,此時面對蒙館內的自家弟子,自也多了幾分耐心。
況且他們皆是窮苦出身,這羣撒尿和泥的小屁孩想些甚麼,他們皆是心知肚明,撅起屁股就知其要拉甚麼屎,想收拾服帖太簡單了。
經過數月相處,小屁孩們對自家先生多是服氣的,非但學識淵博,便連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也是乾脆利落,但凡出了館舍,半點不擺先生的架子。
小屁孩們最愛聽先生講故事,近年新華書局出了不少老少咸宜的新話本,長安週報也刊載着許多奇聞軼事,只是家中爹孃不識字,小屁孩們只能每日跑到坊間或村頭的大樹下,聽識字的耄老們斷斷續續的講幾段,壓根聽得不過癮。
現下蒙學先生就不時念給他們聽,講得栩栩如生,且是連着講的,那真真過癮極了。
依着蒙館的章程,學子若家中有事或身體不適,其長輩告知蒙學先生後,便可自行休歇在家,但小屁孩們就爲了不間斷的聽故事,大多是不願休歇的。
真若鬧病了,也得求着發小們下了學,把今日聽來的故事說與他們聽。
男娃想知道孫猴子今日又殺了甚麼妖魔,女娃就想知道小皇子甚麼時候騎着白馬來找灰姑娘。
嗯……大漢皇子殿下近來連連打噴嚏,蓋因自個那不靠譜的母后總在長安週報刊印些關於小皇子的故事,甚麼事兒都往他頭上套。
皇帝劉徹覺着阿嬌的做法挺好,故事最重要的就是代入感,只是自家兒子在諸多童話裡總是抱得美人歸,至今算來已有百八十個公主和數百民女了,離三千佳麗已然不遠。
明明是個尚未遠離尿牀大業的小屁孩,偏生成了萬千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這特麼叫甚麼事?
大漢百姓的精神生活還真是匱乏,極度缺乏娛樂精神啊。
現下到得三伏天,蒙館進入暑休,孩童們得以休歇避暑,開心歡騰之餘,卻又頗有些不捨,故事就沒得聽了不是?
蒙學先生們得了清閒,則紛紛尋親訪友,過得悠哉悠哉。
蒙館雖收了束脩,但先生們的月例卻與束脩不相干的,每歲太常府和御史府皆會派來學監巡視及評鑑,辦得好的蒙館會有相應賞金,且先生們的月例也會提高,辦得不好的蒙館,那館內先生就得回返太常府文教司重新培訓,甚或取消錄用了。
皇帝陛下對官辦蒙學頗爲重視,蒙學先生們的月例皆是兩千大錢往上,歇館的三個月依舊給付月例,即便不算辦學賞金,每歲也有兩萬餘錢,能買兩百多石粟谷,比不少官府吏員的秩俸還高。
如此豐厚的月例,自也需蒙學先生們拿出相應的努力和成績,想尸位素餐,不勞而獲,那是不可能。
劉徹行事向來如此,要鼓勵百姓務工,就大幅提高工匠收入,要吸引有學識之人投身教育,就要給教書先生豐厚月例。
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光是高喊口號,讓治下臣民無私奉獻,治理國家不是這麼玩的,又不是社稷存亡之秋,民族覆滅之際,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
正因見得首批蒙學先生月例豐厚,每歲還能休歇三月,愈來愈多的寒門文士意欲到太常府文教司應募。
不求甚麼弟子三千,桃李滿天下,好歹能豐衣足食不是?
大漢文人沒那麼酸腐,大多皆是務實的,否則各世家大族也不會招募到那麼些門客。
皇帝劉徹見得形勢喜人,又想到日後官辦蒙學還要推廣到關中乃至中原各郡縣,需要大批蒙學先生,便是命太常卿劉買趁着三伏休朝期,領文教司屬官籌備設立師範學館。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立德立功立言。
學高得爲人師,身正方爲人範。
師範學館設立後,非但要教授應募蒙學先生者爲師之道,更肩負着爲大漢萬民普及教育,嚴正師者典範的重任。
首任師學祭酒自要由劉買兼任,唯有他這位列九卿的太常卿主持,才能體現大漢朝廷對師範學館的重視,及尊師重道的理念。
劉買頗是欣喜,普及文教確是他此生追求,故而將妻兒送到甘泉宮後,他便獨自返京,召集文教司屬官,在百官休朝的三伏天,爲辦學之事四處操持奔忙。
皇帝頒下聖旨,太常卿親自主持,自是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地有地,就在政經官學的學舍附近,劃出數座空置的大宅院,內裡盡數打通,作爲師範學館的館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