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六年,正月。
前往建安郡協從東海水師清剿東鯷蠻夷的宣曲騎營返抵關中,因着班師途中在中原遇着場大風雪,耽擱了些時日,沒能依着原定時程趕在年節前抵京。
宣曲校尉衛青只得向太尉府乃至皇帝陛下上表請罪,並奏請入函谷關後先在弘農郡停駐些時日。
此舉實屬無奈,只因漢廷每歲正朔要行大朝會,各郡縣長官僕射乃至諸多外邦使臣都會進京朝賀,帝都周邊的戒備端是內緊外鬆,負責值守巡視的禁衛皆是繃緊神經,唯恐出了甚麼岔子。
京畿各處駐軍除卻休假探家的將士,餘者皆不得隨意出營,各處要道更是不允許大隊兵馬通行。
宣曲騎營有兩萬精銳鐵騎,外加數千諸曹輔兵,若無皇帝陛下聖諭,此時只怕連函谷關都入不得,更遑論返回長安西面的宣曲水畔入營歸建。
皇帝劉徹聞訊,倒也沒真因此對宣曲將士治罪,雖說軍令如山,但中原腹地突降大雪,也確非人力所能抗衡。
河南,河內及穎川三郡都在猝不及防下遭了雪災,好在地方官府救災得力,沒出現太大的人命傷亡,被積雪封塞的各處要道也已調派本地府兵迅速疏通,使得大批救災物資能源源不斷的運抵災區。
說來也怪,大漢全境的年均氣溫不斷攀升,關中今歲更是過了個暖冬,偏是中原腹地驟然颳大風下大雪,卻又來得快去得快,想來是氣候變遷過程中產生的特殊現象,沒甚麼長期性和普遍性,也不會形成甚麼重大災害,否則後世史籍不會沒有留下任何記載的。
總之此事也怪不得宣曲將士,中原腹地大雪封路,戰馬又沒長翅膀,兩萬餘騎兵還能硬生生飛回關中不成?
皇帝劉徹特意頒了道手諭,着宣曲騎營無須在弘農多作停駐,直接從藍田繞過塬南邑的南面,再轉往位於宣曲水東岸的宣曲大營。
之所以沒讓宣曲將士從長安周邊穿行,倒不是防備他們,近十萬禁衛還怕區區兩萬餘騎麼?
主要是長安周邊的常住軍民已近愈兩百萬,值此喜慶年節,熬冬多日的百姓紛紛出門走家串戶,拜訪親朋好友,各處道路本就稍顯壅塞,再加上大農府要往中原受災郡縣緊急調運衣裳被褥乃至火油等大宗救災物資,實在不宜再讓大隊兵馬通行了。
正是經由此番災情,讓皇帝劉徹更爲深刻的意識到,關中和中原的發展失衡愈發嚴重了,關鍵是四大商團的根基皆在京畿,吸納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使得關中郡縣的工商業發展尤爲迅猛,這就是後世所謂的產業羣聚效應。
饒是劉徹不斷督促四大商團的主事者要擴大產業佈局,往各郡縣大舉鋪陳,卻仍難以徹底解決最根本的問題,四大商團皆是皇親國戚手頭的產業,他們說甚麼都不會鬆開大漢天家這條大粗腿,絕不會將發展重心偏離這處能“先得月”的近水樓臺。
少府的產業倒是遍佈全國各地,奈何人力財力總歸有限,若說獨木難支有些過,不過說力有未逮倒是實在。
還得在中原扶持些本地大商團才行,沒有標杆型大商家領頭,光憑中小商戶小打小鬧,着實難以滿足工業化過程中的資本需求。
沒有資本,就沒有作坊,就無法招募百姓務工,就無法擺脫小農經濟居於主導地位的經濟框架,朝廷近年投入重金興辦教育,培養出來的合格勞動者就無法形成真正的人口紅利。
社會整體經濟發展環環相扣,必須想辦法將之導入良性循環中,大漢才能真正邁向初步工業化。
劉徹爲此苦心籌謀之餘,卻也慶幸這場猝然來臨的雪災使他得以清醒意識到,大漢的工商業發展佈局尚存在着極大短板,仍是不容絲毫懈怠啊。
皇帝陛下頹自費心思量,聞得聖諭的宣曲將士卻是歡欣鼓舞,雖是趕不上年節,然算着時日,大多將士在上元佳節應是能與家人團圓的。
宣曲將官多爲黃埔軍學培養出的優秀學員,出身軍武世家,長輩家眷大多都在京畿居住;旁的將士雖有來自五湖四海的良家子,然因宣曲騎營爲漢軍精銳,採徵募制,軍餉和待遇甚爲優厚,從軍年限亦較長,故可憑軍籍向公府批允軍眷隨軍,依照軍職或戰功高低,公府會貼補相應的遷居費用,若是軍候以上的高階將官甚至可舉族遷居京畿之地。
譬如宣曲校尉衛青,作爲宣曲騎營的主掌僕射,非但在長安城內的北闕甲第擁有宅邸,其父族和母族三服內的親眷亦得公府代爲妥善安置。
大漢鐵血尚武,朝廷向來不吝於爲軍中將士提供最優渥的待遇,旁的不說,武將要賜爵封侯可比文官要容易得多。
依照過往慣例,班師還朝的精銳校營會有較長的休整期,實則就是皇帝陛下賜下犒賞後,讓荷囊滿滿的將士們離營探親,與闊別已久的家人團圓。
此番亦不例外,宣曲騎營在正月初五從弘農郡再度拔營啓程,用了五日光景緩緩繞行千餘里,返抵宣曲大營。
全營將士歸營整備三日,期間得了陛下論功行賞的旨意,該加官的加官,該進爵的進爵,該賞賜的賞賜。
正月十三,除卻留下戍守大營的三支部曲和部分輔兵,大多將士都逐批離營歸家。
留下“看家”的將士皆是出於自願,蓋因待得探親的袍澤們歸營,他們能多休半月假期,且現下留守還會有額外的糧餉貼補,反正年節都已耽誤,也不急在這十天半月的,倒不如趁機撈筆貼補貲財,待日後歸家多給婆娘扯兩匹好布料,多給兒女買些美味吃食來得實在。
裴虎自是不缺這筆貲財,表兄王富貴與人合夥辦的永和商團愈做愈大,端是日進斗金,自家阿父也跟着出貲做了些買賣,裴家現下着實不差錢,故而他此番未留守大營,而是先行歸家探親。
說實在的,裴家人就算甚麼都不做,也能憑昔年阿姊裴澹嫁入常山王府時,常山王劉舜和國舅田勝送來的大筆聘禮享一世榮華富貴。
光是國舅送的衆多田宅和鋪面,每歲收上來的租金都高達百餘金,反倒是常山王給的大部分納徵禮都讓裴家人不敢輕動。
常山王劉舜納裴澹爲少妃時,出宮開府也沒幾年,沒攢下甚麼金銀貲財,爲免委屈裴澹,讓人小覷裴家,他就將歷年得自天家長輩的賞賜拿出不少,當做納徵禮送到裴府。
最貴重的那十餘個朱漆描金大箱,裡頭裝的不是拇指大的貢珠,就是印着“少府承製”的天家器物。
裴家人別說拿出外頭髮賣換錢,就是試着摸摸都不禁兩手打顫,好在王富貴見多識廣,曉得這些天家器物即便是世家權貴得賜,也不會真拿來用,不是將之供奉在宗族祠堂,就是妥善珍藏作爲傳家寶的。
裴家人皆深以爲然,特意央王老實請了些營建工坊的匠師,不惜重金在裴府內苑用水泥築了間防火防水防潮防盜的堅固庫房,將這批珍寶盡數封存起來。
裴虎堂堂八尺男兒,自不願靠着阿姊出嫁的聘禮混吃等死,亦不願靠着常山王舉薦入仕爲官,入伍從軍本就是他自幼的志向。
昔年阿姊出嫁時,裴虎剛從軍不久,僅是個宣曲騎營內的小小什長,七年過去,儼然已得爲將官,且因此番清剿東鯷蠻夷立下不小軍功,更得晉軍候高位,統領千騎部曲。
大漢現下尚偏重承爵襲官的世家政治,非是一朝一夕可徹底扭轉的,皇帝劉徹也無意在全民教育見得顯著成效之前,冒然撼動世家子弟爲主的官僚體系,正如後世諸多瘋狂叫囂着指點江山的公知精英,給他們個村長做,都是做不好的。
世家子弟無疑是大漢現下的精英階層,沒有他們撐起大漢社稷,難道要靠一羣胸無點墨的文盲半文盲或是終日吟詩作賦的文人騷客治理國家麼?
搞政治,沒點傳承,沒點底蘊,是萬萬不行的。
武將卻是不同,即便似裴虎這般的庶民子弟,但凡粗通識文斷字,入伍後又立下軍功,得以進入黃埔軍學進修,學些兵書韜略,晉升之路遠比出身寒門的文官要順遂得多。
帶兵打仗,不須懂甚麼詩詞歌賦,經史子集也未必要全明白,多讀些兵書和經典戰例足以,關鍵還是腦子要靈泛,行事要果敢,作戰要勇猛機智。
當然,各類軍械的使用,兵種間的配合……諸如此類的諸多新式軍事理論還是要認真學習的。
武將的成長主要還是看個人特質,不似文官般要靠長時間的積累沉澱,故世家子弟在軍中的優勢並不比庶民子弟大多少,頂多是晉升的起點較高罷了,況且隨着黃埔軍學徹底融入建軍體系,世家子弟要出任將官也須先通過軍學課業,能從黃埔軍學畢業的世家子弟自然差不了。
裴澹雖是嫁入天家,且已母憑子貴得爲親王正妃,然裴虎的晉升與此絕無半點干係,旁的軍伍且不提,囤駐京畿的九萬禁衛和五大精銳騎營皆是皇帝陛下時刻盯着的,絕無任何權貴幹涉其具體軍務,更遑論影響軍職晉升體制。
尤是裴澹所嫁的劉舜是爲親王,若是冒然爲自家小舅子謀求晉升軍職,無疑是犯了天家大忌,若是教人知曉,無須皇帝陛下出手,他的兩位胞兄劉越和劉寄就得把他往死裡收拾。
兵權,皇帝兄長要讓誰掌着,誰就老實掌着,若是皇帝兄長沒發話,軍營裡的一株稗草都別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