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佳期三月

去歲臘月,返京述職的各郡縣僕射長官多攜妻女同行,過得正朔大朝,卻是獨自先行返回派任地,將妻女留在長安。

原因無他,春祭大典過後,泰安公主便要出降,下嫁大農府商部少卿桑弘羊,縣府官員府上的女眷或許沒資格前往觀禮,然如郡守般的封疆大吏,其妻女還是要留下交際應酬的。

大漢的任官體制尚以世家政治爲主,對於世家權貴而言,外放他鄉任官僅是一時的,經營好京城人脈,鞏固家族根基纔是可長可久的。

身爲人臣者,最忌彼此間過從甚密,免有結黨營私之嫌,然府上女眷往來卻無太多顧慮,故在大漢朝,夫人政治還真算得上門“顯學”。

今歲春分是爲二月廿三,清明則在三月初九,也就隔着小半個月,故要爲泰安公主挑選正婚的吉日倒也無須太費思量,定在三月初一。

陽春三月,上朔之日,花共人語,人比花俏,自是最爲合宜的。

泰安公主乃太上皇幺女,皇帝幺妹,向來萬千寵愛集於一身,且因諸位親王和公主都已成婚,太子劉沐又僅虛年十歲,可預見在接下來的數年內,大漢天家是不會舉辦甚麼婚典了,故泰安公主正婚時的排場自是極爲盛大。

大漢有頭有臉的世家宗婦皆是出席,其中不少是特意不遠萬里趕來的,非但是要給天家賀喜,更是要參與諸多聚會筵席,且在席間藉機看看是否有端莊賢淑的適齡貴女,也好爲家中子嗣張羅門好親事。

何況朝廷頒佈王侯京居令後,各地王侯皆紛紛遷居入京,這意味着大批“金龜婿”都在長安,各地世家想要將府上貴女高嫁,自然要不斷找由頭攜女入京,參與各式聚會,讓王侯宗婦們過過眼。

王侯宗婦們亦有此意,才貌俱佳的世家貴女本就是“稀缺資源”,現下長安城權貴雲集,各家子嗣要娶得稱心如意的媳婦就更是要搶破頭,但凡府上有尚未出閣且才貌雙全的貴女,不斷登門的媒妁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在某種意義上,長安權貴們不免心生感嘆,生兒不如生女,爲兒子的婚事愁白了頭,卻爲女兒的婚事挑花了眼。

事實確是如此,過得清明,泰安公主出降引發的熱鬧勁尚未完全消散,突有傳出婚訊,郎中令齊山將迎娶衛公的嫡長孫女衛敷榮。

漢承秦制,從未敕封公爵,能帶“公”字,且得大漢君臣普遍以此稱呼,僅有那數位年高德勳的四朝元老。

衛公無疑是指衛綰,太子蒙師,太學祭酒,光祿大夫,帝師!

四大頭銜個個響亮,沉甸甸的。

衛敷榮的才情相貌在大漢貴女中皆堪稱上乘,意圖求娶她的世家子弟能從北闕甲第排到泬西邑去,然真有信心延請媒妁登門的卻不多,實在是這門第太高了些。

倒不是說衛綰的權勢通天,卻是他太過無慾無求,從不貪戀權勢,反倒更得天家信重,且他乃太學的創立者,又擔任祭酒二十載,門生故舊滿天下,故其地位極爲超然。

聲名達到衛綰這等高度,手中有無權勢已不是那麼重要了。

正因如此,世家權貴們聞得衛敷榮將嫁給齊山時,端是驚詫譁然。

齊山是甚麼人?

郎中令,統掌內衛和暗衛的郎中令,內衛是爲天家死士,且不去提,暗衛可是讓世家權貴們聞之膽寒的存在。

雖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然世家大族多是枝繁葉茂,林子大了甚麼鳥沒有,即便算不得藏污納垢,多多少少會有些腌臢事,就看皇帝想不想遣暗衛去查了。

齊山統御暗衛,自是知悉諸多世家權貴的陰私事,又向來不與羣臣往來交際,說好聽點是孤臣,說難聽的無非是皇帝陛下的鷹犬。

皇帝若要收拾誰,齊山必是最爲鋒利的刀刃,下手必是快準狠,絕不容情!

衛府,齊山,二者給大漢臣民的印象完全不同,處世風格更是南轅北轍,故齊山迎娶衛敷榮的消息簡直顛覆了世人的三觀。

不少對衛敷榮仰慕已久的世家子弟暗自腹誹,以爲齊山必是仗着權勢逼嫁,他們的長輩卻是對此等荒唐的揣度嗤之以鼻。

衛府若是不願嫁女,誰能逼,誰敢逼?

何況齊山與衛府聯姻不是小事,說嫁就嫁,說娶就娶麼?

若無皇帝陛下準允,這婚事可成不了!

別看皇帝陛下沒爲齊山下旨賜婚,皇后卻是爲衛敷榮請封鄉君的,天家的意思還不明顯麼?

若說衛府裡對這樁婚事覺得略微有些難過的,無疑是衛敷榮的雙胞胎妹妹衛敷華,她雖爲自家阿姊尋得如意郎君感到歡喜,卻又難免顧影自憐,她對即將成爲自家姊夫的齊山亦是傾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心,齊山終歸是選擇了衛敷榮。

嗯……這事且不去提,便說那齊山的婚事。

衛府行事向來低調,齊山就更是低調了,連帶着各式婚儀都是低調得緊,且甚爲乾脆利落。

清明過後傳出婚訊,沒過數日,齊山便往衛府送去納徵禮,隨後的請期連帶親迎正婚,相距不足三日,新媳婦就娶進門了。

無須多說,納采、問名、納吉必是早已行過,卻是鮮少有旁人知悉,而正婚吉日也必是早已定下的,所謂“請期”無非是做做樣子,走足六大婚儀的流程。

怪不得皇帝陛下不下旨賜婚,婚儀都已暗暗走了半數,若是得了賜婚旨意,可不得再重新再走一遍?

衛敷榮的正婚排場不大,僅是邀了些衛氏的親朋好友和齊山的昔日袍澤前來道賀,然無人會因此小覷譏笑她,蓋因其正婚當日,太子殿下親臨齊府道賀,且帶來了皇后賜下的兩尊珍寶,一尊金童,一尊玉女,皆是憨態可掬,即意喻齊山與衛敷榮,亦有冀其兒女雙全之意。

衛敷榮自是羞紅了臉,聞之此事的宗婦貴女們卻是豔羨不已,心道再好的女子,也是要嫁個好夫君,才能攤上大好事。

齊山也不曉得自個能否做個好夫君,他本是軍中遺孤,幼年嚐盡人間冷暖,卻從未得嘗家庭溫暖,雖說在遺孤院時有不少同伴,從軍後亦有同生共死的袍澤,然終歸填補不了他心頭的某處缺失。

正因如此,在樣貌相似,才情亦相差不大的衛氏姊妹中,他選擇了恬靜體貼的衛敷榮,而非爽朗歡脫的衛敷華。

唯有在見得衛敷榮時,他的心頭才涌起那股溫暖的感覺,便如這三月的暖陽,驅散寒涼,融化冰雪,讓他這在外頭手段狠戾的郎中令,回到府裡仍能活成個普通人。

皇帝劉徹是過來人,見得這位心腹重臣日漸消去周身戾氣,不禁大爲欣慰。

雖說皇后阿嬌和那衛敷榮的脾性大相徑庭,然若非有憨傻耿直的阿嬌不斷胡鬧折騰,劉徹只怕也要活成陰戾模樣。

時時算計他人,又時時憂心被他人算計,這樣的日子可不好過!

人自降生於世,就要不斷尋覓能與自身互補的另一半,劉徹很慶幸老天早早爲他安排好了,也無須費力尋找。

對忠心耿耿的齊山,劉徹亦是希望他能覓得良緣,填補感情缺失,免得因殺戮過重而人格扭曲。

郎中令,位列九卿,雖因統御暗衛而帶有些許“情報頭子”的意味,卻也不能太過陰戾暴虐的,國之重臣講求的是堂皇光正,將人抄家夷族也要有憑有據,做得底氣十足,否則如何服膺天下萬民?

歷朝歷代,多少興兵謀逆者,皆是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故天子近臣還是要謹慎行事,儘量避免落人口實。

衛氏歷代經書傳家,實打實的書香門第,衛敷榮又乃德才兼備的好女子,多少能“感化感化”齊山,且與衛氏聯姻後,齊山在士族階層的名聲也不會太差,至少衛綰的諸多門生故舊是不會再對他的所作所爲大加鞭撻了。

讀書人的三寸不爛之舌,往往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有人歡喜有憂愁,齊山和桑弘羊抱得美人歸,裴虎卻正自愁容滿面。

他萬萬沒料到,自個竟從宣曲騎營被遷調到京衛中營,硬是成了戍守長安的京衛。

宣曲騎營返京覆命後,皇帝陛下召公孫敖即刻返京,着其除胡騎校尉之職,遷任宣曲校尉,原宣曲校尉衛青則遷任懸缺多日的細柳校尉。

至此,膠東王劉寄和廣川王劉越完全卸去兵權,各自專心做中尉和軍學祭酒,又因公孫賀爲衛尉,李當戶爲京尉,公孫敖爲宣曲校尉,李敢爲建章校尉,故公孫氏和李氏在軍中權勢重歸平衡。

囤駐京畿的五大騎營雖是同制,然論及戰力,自是虎賁騎營和細柳騎營最爲彪悍,比餘下的三大騎營更勝數籌。

皇帝陛下着衛青遷任細柳校尉,提拔重用的意思已是極爲明顯了。

衛青年方二十四,雖已領兵多年,立下不小戰功,然想要鎮住桀驁剽悍的細柳將士絕非易事,故皇帝準允其從宣曲騎營抽調部分信得過的將官,隨他入細柳騎營。

戰功赫赫的細柳騎營啊,多少大漢男兒嚮往的鐵血軍伍,裴虎本已打好包裹,滿心期盼要入細柳大營了,孰料收到的調令竟是京衛中營,這特麼叫甚麼事?

京衛戍守長安,乃是天子禁軍,鮮少有出征之時,雖也不乏升遷的機會,然對裴虎這等血氣方剛的年輕將官而言,簡直是要了親命。

裴母倒是樂得眉開眼笑,兒子不用四處征戰,安安穩穩的在長安過舒坦日子,挺好的,反正裴氏夫婦也不指望這兒子加官進爵,光耀門楣,還是早些成婚生子,讓他們能含飴弄孫纔是正理。

裴虎只道是阿姊裴澹央着姊夫劉舜找了門路,將他調入京衛,便趁着阿姊歸家省親時出言質問。

豈料裴澹一反往日溫馴做派,柳眉微揚,意有所指的嗤笑道:“你自個做了甚好事,自個還不曉得麼?”

裴虎滿頭霧水,仍待追問,裴澹卻是不再搭理他,仍由他急得跳腳,頹自回常山王府管教自家那對終日鬧騰沒完的兒女去了。

裴虎百思不得其解,卻也不敢闖入皇親苑去追問阿姊,只得悻悻作罷,留在京衛中營過着百無聊賴的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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