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非是冷漠,而是出於明哲保身的智慧,不該看的事少看,不敢聽的事少聽,總歸能活得更安逸長久。
趙婉哇哇大哭,嘹亮的嗓音在巷弄迴盪,周邊宅邸裡的人們不可能聽不到,卻是沒半個人出門查探究竟。
漢代的權貴宅邸的正門大多開在視野開闊之側,面向各條穿城大道,若宅院實在不臨街,則多會正門朝南,尤是北闕甲第位於龍首塬之北,面南即爲面君。
趙婉等人現下是在南北走向的小巷弄,兩側宅院的正門或後門都不會開在這條巷弄裡,頂多設有供下人出入的小側門,各府下人們即便聞得外頭有女娃哭泣,也不敢擅自開門探看的。
此地乃甲第南坊,京衛中營的駐地就在附近,大批京衛晝夜不停的往來巡視,現下外頭鬧出這般動靜,不消片刻,必會驚動值守的京衛,無須憂心那大聲嚎哭的小女娃會無人理會。
反倒是他們各府的下人,若此事出去探看,難免會牽扯其中,若發生了甚不好的事,少不得被京衛仔細盤問,豈不是憑白招惹麻煩?
要曉得,此時會在外頭嚎哭,敢在外頭嚎哭的,十有八九是世家貴女,有些事真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摻和的。
果不其然,趙婉剛嚎了數聲,隨扈的羽林衛們正欲上前將她扶起,順帶探探地下那人的身份和傷勢,卻已聞得陣陣急促卻仍保持齊整的腳步聲,眼瞧着有足足五十餘名甲冑鮮明的京衛出現在巷尾,並急速奔至近前。
“我等在此執行軍務,來人止步!”
適才踹翻“賊人”的那名羽林衛舉步攔住在前方,從袖帶掏出一方腰牌,執在手中示人,正面鐫着“羽林”,背面着爲“軍候”。
羽林軍候,部曲千名羽林衛的執掌僕射,按說是無須親自隨扈權貴及其親眷的,只不過這段時日由他所率部曲輪值隨扈,加之各處官學的暑休臨近結束,世家貴胄們皆趁着最後兩日清閒,呼朋引伴的出府玩樂,使得公府要加派更多的隨扈人手,眼見人手嚴重不足,他這軍候也不得不親自帶隊,湊湊人頭。
正因如此,即便因“誤會”踹錯了人,他也沒可甚麼慌亂的。
衛尉府掌戍衛宮城,其內部體制與中央官署的其餘府司是有極大不同的,衛尉卿公孫賀是府衙主官,亦爲羽林衛主帥,而衛尉府的數名衛尉丞,多是文職輔官,無權掌軍。
衛尉府的文職官吏和武職將領乃是兩套並行體制,在羽林衛中真正能調派諸多軍候的,也就僅有公孫賀和輔助他治軍的羽林左監,便連軍法官充任的羽林右監,也沒有實質軍權。
簡而言之,真正能治他罪的,全天下攏共就三個人,羽林左監,衛尉卿,皇帝陛下。
這不是狂妄,真實體制便是如此,羽林衛作爲天子親軍,該校營的將領不是誰都能動的。
當然,即便鮮少有人能治他的罪,卻也不代表甚麼人都怕他,譬如此時站在他面前的裴虎。
裴虎本是宣曲軍候,後被抽調到京衛中營,仍是出任軍候。
京尉府掌戍衛長安,衛尉府掌戍衛宮城,京衛和羽林衛皆爲禁軍,只不過衛尉位列九卿,位秩比京尉高了半級罷了。
現任京尉李當戶出身虎賁衛,本就對羽林衛那羣“陰險小人”不大服氣,更遑論與現任衛尉公孫賀明裡暗裡的足足較勁了將近二十年的光景。
兩位主帥相互較勁,麾下的將士們自也跟着互別苗頭,雖不至枉顧軍律尋釁滋事,然競爭心態還是免不了的。
皇帝劉徹對此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覺得如此挺好,軍伍間的良性競爭,有助於提升全軍戰鬥力,且也更利於彼此制衡,若李當戶和公孫賀親密無間,羽林衛和京衛的將士們親近融洽,他這皇帝反倒要睡不着了。
別說京衛和羽林衛,即便是五大精銳騎營,不也每歲皆要捉對進行實在操演,以勝負論賞罰麼?
沒有競爭意識,必生怠惰,不好,不好!
況且有太尉府軍律司主掌的各級軍法組織的嚴密監管,也無須太過憂心各軍伍會因有心人的煽動蠱惑而爆發將士械鬥。
羽林軍候腰桿硬,京衛軍候也絕非軟腳蝦。
京衛五營共計五萬兵員,因設各營皆設都尉,滿編萬人,兵員爲正常漢軍校營的半數,故未設左監,僅設右監執掌軍法,各營都尉的位秩同於羽林左監。
京尉府內部亦爲文職和武職的並行官制,故能真正轄制裴虎,不也只有中營都尉,京尉卿,皇帝陛下麼?
此時見得那羽林軍候掏出了腰牌,他也將腰上繫着腰牌執在手裡,淡淡道:“我等亦是執行軍務。”
腰牌等軍中信物極爲重要,膽敢僞造者是要梟首夷族的,且除卻出入軍營或軍務在身,將士們不會將之輕易示人。
適才羽林軍候之所以放在袖帶裡,乃因羽林衛隨扈世家貴胄時多身着尋常武服,而非甲冑,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是在執行軍務,裴虎身爲京衛軍候,對禁衛隨扈世家貴胄的規制也是清楚明晰的,故接受了他執行軍務的說法,卻也出示了自身的腰牌,以示自身也官居軍候,且作爲京衛,並不受羽林衛轄制。
羽林軍候默然須臾,見裴虎頗爲堅持,終是頜首道:“爲免貴女受驚,你一人近前查看即可。”
語罷,他微微側身,讓裴虎過去。
裴虎也曉得這已是對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便是吩咐麾下將士就地等候,獨自邁步近前,去看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待得他看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趙婉,陡然頭皮發麻,心道:乖乖,怎的是趙府的小祖宗啊!
他雖不懼羽林軍候,在見得趙婉時竟有些怯步了,實在是這小祖宗太會鬧騰。
京衛中營將士晝夜巡視北闕甲第,對各世家大族府上的男女老幼多是熟悉得緊,軍務在身的他們,雖無須避讓權貴,然卻往往會被各府這些終日胡鬧的熊孩子折騰得腦殼疼,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總不能因妨礙軍務,用軍律治他們的罪吧?
一軍杖打下來,這些細皮嫩肉的小奶娃多半要沒命的,都是些不太懂事的孩童,且也沒甚麼惡意,將士們總不會真跟他們計較。
趙婉,右中郎將趙立府上獨女,自幼野性難馴,真真是熊孩子中的熊孩子,拳打侯府嗣子,腳踹名門閨秀,各家長輩只當是孩童玩鬧,鮮少會爲此登門討要說法,故公務繁忙的趙氏夫婦不甚知曉自家女兒的諸般胡鬧,如若不然,趙立必是要狠下心腸將她的屁股打個皮開肉綻。
世家權貴們不計較,然負責巡守的京衛將士們每每見得小屁孩們在巷弄廝打哭嚎,總得出手拉架不是?
多少次了,皆是趙府的小貴女鬧出的事端,屢勸不聽,屢教不改。
將士們不是沒向上官訴苦,奈何中營都尉李椒乃至京尉卿李當戶皆是出身李府,就是那個以莽夫猛將出名的李府。
飛將軍李廣很莽,他的兒子們也很莽,便連孫子李陵也是自幼慣愛與人幹架的脾性,總之李氏諸人皆不覺孩童扭打有甚麼不妥,且被打孩童的長輩都沒發話,他們自不會爲此去向趙府登門告“刁狀”。
正是在諸多年長者不以爲意的變相放任下,年幼的趙婉壓根就半點要沒往賢良淑德的名門閨秀成長的趨勢。
尤是今歲暑休的兩月光景裡,這位小祖宗真是將輪值巡視的裴虎及其部屬折騰慘了。
此時見得小祖宗在嚎啕大哭,裴虎本能的就想躲遠點,然待他看清地上躺着的那人,腦子轟的就炸懵了。
“怎的是你?”
裴虎連邁兩步,在那人跟前蹲下身子,稍顯粗魯的擠開身側的趙婉,語氣中帶着濃濃的急切,又仿似蘊着絲絲怒意。
趙婉正自嚎哭,卻是猝不及防的被他推擠,身子慌亂中向側面倒去,好在那羽林軍候眼疾手快,彎腰出手扶助了她,順勢將她輕輕拽起,護在身側。
羽林軍候護住小貴女,正欲出言呵斥裴虎,卻見得他已半跪在地,左手墊着地上那人的腦袋,右手正往其腰腹探去,顯是想爲其查看傷勢,瞧着情形,想來兩人應是熟識的。
羽林軍候張了張嘴,終歸沒發話,只是將小貴女交由三位下屬好生看顧,自身則是站在裴虎身後,默默旁觀其舉動。
若真是誤會一場,終歸是要好生解決,且還須探問清楚那人的身份,過後也好依照章程將此事呈報上官。
地上那人若真與這京衛軍候有甚牽扯,只怕此時此刻還真是難以善了。
眼角餘光淡淡掃過不遠處站得筆直的京衛將士,他微是顰眉,卻也沒甚麼多餘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