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爲處暑。
作爲最後的三暑節氣,處暑過,則暑氣止,秋意漸濃,正是人們暢遊郊野迎秋賞景的好時節。
每逢處暑,大漢百姓慣常都會收拾出秋季衣裳和各式物件,世家大族更是如此了,宗婦和貴女們大多提早置辦新衣和首飾,等着擇了合宜的時日相邀出遊。
賢王府家大業大,賢王妃楊綺羅既執掌王府中饋,又要打理聯合制衣及其名下的諸多產業,實在忙碌得緊,今日乃是處暑,她特意留在府裡,安排下人們將換季時該辦的事兒盡數辦妥。
花去小半日,將繁瑣的家事皆安排妥帖,楊綺羅又是忙着精心梳洗,蓋因昨日已接下趙夫人遣家老呈來的拜帖,說是今日午後要攜女兒登門拜會她的。
蘇媛的來意,楊綺羅不用猜,都是清楚知曉的。
拜帖寫得清楚明白,前來拜會的非是大農少卿蘇媛,而是以趙夫人蘇媛,雖是同一個人,然在拜帖上的落款不同,意義自也大不相同。
劉徵臣昨日捱了記重踹,緩過氣來後,覺着自身無甚大礙,本是不欲聲張的,甚至不想讓父王和母妃知曉,故讓裴虎留下,爲她尋來車駕,只想偷偷回府後,再私下去長秋醫館尋來醫者診治。
若在平常,如此行事倒是十有八九能隱瞞過去的,畢竟賢王劉非夫婦皆是忙碌得緊,不可能日日皆與兒女一道用膳,且劉徵臣身爲賢王嫡長女,又封了翁主,雖未出閣離府,然在王府內必是有獨立的跨院供其居住,不可能如那些妾室生的庶女般擠在同一處院落。
加之劉徵臣已幫着自家母妃打理產業多年,故她培養了不少自己信得過的人手,院裡的內宰和丫鬟亦是她自個精挑細選的,這也嫡女在家中享受的特權之一,非是庶女可比的。
正因如此,她居住的跨院端是旁人連水都潑不進的地界,除卻賢王夫婦,在未獲她準允前,王府內無人能踏入半步。
想要隱瞞甚麼事,實是不難的。
她的盤算挺好,然卻沒能如願,蓋因其剛回到跨院,還沒來得及遣人去尋醫者,皇帝叔父的近侍宦官已然領着太醫監的醫官們登門了。
宮裡來人,且還帶來陛下口諭,剛用罷午膳的賢王夫婦哪裡顧得上午後小憩,忙是將人迎入府中,恭聽皇帝諭示。
在賢王面前,出宮傳諭的宦官可也不敢擺甚麼架子,恭恭敬敬的將皇帝的口諭宣了,說是讓太醫好生爲翁主劉徵臣治傷,又說讓她好生記住此番教訓,日後可不能在如此舉止不羈,肆意胡鬧了。
賢王夫婦聽罷,端是又驚又急,那宦官對發生了甚麼事雖是語焉不詳,然皇帝陛下既是遣太醫來爲自家女兒治傷,那便是說徵臣真是遇到甚麼禍事了,只怕傷得不輕啊。
這還了得麼?
賢王夫婦向來對這嫡長女寵愛有加,非止因骨肉親情,亦因她頗具經商天賦,比她那孿生兄長劉建強得多,若非她是女兒身,賢王劉非必是要廢了劉建的嗣子之位,讓她日後繼承家業的。
況且帝后亦是對她恩寵看重,不同尋常子侄,她等若是賢王府維繫與天家間的親情紐帶,着實是很重要,故她雖已虛年十九,賢王夫婦仍是任由她對未來夫婿的人選挑挑揀揀,也沒太過着急。
此時聞得愛女受傷,夫婦倆哪裡還顧得上與那宦官虛應,忙是親自領人前去女兒獨居的跨院,半刻都不想耽誤。
劉徵臣剛回閨房,便聞得屋外人聲奔突,還沒來得及讓內宰去查問發生何事,便見得父王和母妃排闥而入,身後跟着烏泱泱的一大羣人,登時就徹底懵圈了。
心急如焚的劉非夫婦顧不得多問,先是讓太醫們即刻爲其查看傷勢,因早已知曉是要出宮爲翁主治傷,故太醫監遣來的醫官皆爲女醫,沒甚麼可避諱的,僅是賢王劉非避到了外室。
那位宦官更是壓根沒跟着衆人踏入翁主的香閨,獨自留在門外躬身等候,若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那他能從個小小內侍,爬到皇帝陛下隨侍宦官的位置麼?
早特麼因觸犯宮禁,被活活杖斃了!
即便在後世所謂的皿豬國度,最好的社會資源也是爲掌權者服務的,更遑論皇權封建的大漢朝,太醫監的醫官們皆是全天下屈指可數的名醫,便連長秋醫學培養出的醫者,也可視爲傳承他們衣鉢的徒子徒孫,見了他們都得執弟子禮,深躬作揖,且是一揖到地,絕不敢有半分失禮。
前任的醫學祭酒蘇媛,不也是老醫官寧茈的親傳弟子麼?
數位名醫觀了翁主神色,鑑了創處淤傷,再細細診過脈,不消一時三刻,便已斷診,沒傷着臟腑,確是無甚大礙的。
至於早先趙婉瞧見劉徵臣嘴角溢出的血絲,乃是她因劇痛難忍,緊閉牙關時不小心咬破了下脣,醫官爲她開些清創去淤的良藥,忌數日葷腥,好生調養便可。
賢王妃楊綺羅卻仍是黛眉緊鎖,非是不相信太醫的診斷,而是看到女兒雪白小腹上那片醒目的淤青,真真心疼得肝顫。
這傷顯非意外擦撞造成的,而是被人有意擊傷的。
天子腳下的長安城,誰人膽敢對親王嫡長女下次重手?
楊綺羅腦海中不斷閃過一張張臉孔,卻又一一排除,她能想到的,都是宗室長輩,即便要出手教訓徵臣,也不會朝小腹招呼的。
她既心疼又着惱的瞪了眼正躺在牀榻上,面色訕訕的女兒,也沒多說甚麼,便是轉身出了內室,與等着外間的賢王劉非說了女兒的傷勢。
劉非聞言,雖也惱怒不已,然他的城府終歸比楊綺羅要深得多,直覺也更爲敏銳,想到皇帝陛下非但派了醫官來,更讓宦官傳來的口諭。
仔細想想,那道口諭着實別有意味,似乎不願見賢王府過於追究此事啊!
依帝后平日對徵臣的疼愛,應不至刻意包庇“兇嫌”吧?
那宦官對此語焉不詳,劉非夫婦雖是無可奈何,卻也沒打算追問,稍後自然能向自家女兒問個究竟。
念及至此,劉非喚了府上內宰帶着諸位醫官去開方抓藥,又盡數摒退了屋內的下人,夫妻倆入得內室,向女兒的詢問此事。
劉徵臣雖曾想要瞞着父王和母妃,然此時父母皆已知曉,有是出言詢問,她可不敢妄言欺騙。
隱瞞和欺騙,兩者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劉徵臣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父母,頗是實誠的坦承,過往她卻是時常戲弄趙府小貴女,故今日那小貴女見得她纔會嚇得扭頭便逃,使的那些隨扈禁衛誤以爲她是賊人,此事確是她的責任更大些。
“原來如此!”
劉非微是頜首,面上雖仍蘊着幾分惱怒,語氣中卻隱有幾分莫名的釋然。
身爲天家子,他是能理解皇帝陛下爲何讓人傳下口諭,隱隱暗示他不要追究此事的,既不宜爲此責罰那忠於職守的禁衛,以免將士寒心,亦不願見賢王府爲此記恨趙府,使得兩家留下嫌隙。
右中郎將的官位,實在是很敏感,帝皇既不願見郎署僕射與王侯權貴過從甚密,卻也不願見得他們四處樹敵,尤是與劉氏宗親鬧出甚麼仇怨。
禁衛統領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劉氏宗親則是大漢皇族的壓艙石,兩方若是鬧得水火不容,彼此敵視乃至相互攻訐,絕非社稷之福。
皇帝陛下有足夠的理由淡化此事,劉非雖是心疼自家女兒,然聖意難違,且陛下沒有明言已算是給劉非面子,還是識趣些好。
聞得自家夫君不欲追究此事,楊綺羅非但沒出言爭辯,反是長疏口氣。
趙府的夫人蘇媛醫術精湛,尤擅婦醫,雖是鮮少與宗婦貴女們私下交際,卻又出手診治過不少宗婦和貴女的,楊綺羅自身也曾因月事不調向蘇媛求過診,現下已然治癒。
對於蘇媛,楊綺羅是承情的,況且難保日後自身乃至女兒不會鬧婦人病,到時可不得再請蘇媛出手診治麼?
庖廚和醫者,皆是要儘量避免得罪的,尤是醫術精湛的名醫,若將其往死裡得罪,日後再去求醫問藥,那醫者即便出手救治,只怕也未必會竭盡所能。
正因有此等考量,趙府家老呈來趙夫人的拜帖時,楊綺羅還是接下了,如此既可顯出賢王府的大度,或許更能賣個情面給趙夫人。
何況女兒也是不願爲此事累得那趙府小貴女遭了責罰,可見自家女兒確是頗爲喜歡那個小貴女的,要曉得,不是誰都能入她的眼,也不是誰都有資格被她調笑戲弄的。
聞得趙夫人呈了拜帖,說是要攜趙婉過府拜會,劉徵臣淤傷沒好卻已然忘了疼,一心想着怎的再逗弄那個言行歡脫的野丫頭了。
憑白捱了一記重踹,劉徵臣雖不會對趙婉心生怨忿,甚至不願見她遭到長輩責罰,然總歸是要想法子找補回來的,好歹是親王嫡女,堂堂翁主,豈能吃啞巴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