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八年,二月。
仲春乃是風雷送暖的好時節,然大夏君臣皆是繃緊心神,時刻戒慎恐懼,唯恐自身言行有半點疏漏。
原因無他,繼大漢親王與去歲冬月末駕臨大夏國都藍市城後,就在今歲二月間,巽加王儲普林達卡和安息王儲弗拉特斯竟也接連率使團進入大夏國境,抵達藍市城。
大夏小國寡民,又已不再整軍備武,壓根沒被安息和巽加放在眼裡,自也沒那麼大的臉面,能讓兩大強國遣王儲來使,兩位王儲明擺着是衝大漢親王而來。
大夏君臣非但頗有自知之明,更曉得自身應站穩立場,沒敢搞甚麼左右逢源的平衡邦交,國弱而不處卑,妄圖周旋於各大強國間,怕是離亡國滅種真真不遠了。
出於此等考量,在兩大王儲接連抵達藍市城時,大夏王皆未如去歲般,親率臣民出郭三十里跪迎大漢親王,僅派本國王儲出城相迎。
藍市城內的漢人更不會出城迎接,非但漢使如此,漢商亦如此。
按說常駐藍市城的漢商沒少往來安息和巽加,爲日後更方便在兩國做買賣,給兩國王儲做面子實屬應當,然漢商們卻深知自身的根本所在,在趙王殿下未對兩國王儲表現出明顯態度前,他們冒然前去巴結討好,風險着實太大了。
換後世的話,現下從事對外貿易的漢商多是背景硬實的,自然不乏“政治覺悟”,時刻不忘觀風向,以便得以迅速調整自身在諸多外邦的商貿佈局。
藍市城內,大漢使館周邊街巷的宅邸之所以價格瘋漲,大多皆被漢商購入常住,正因使館內的行人令統掌中亞及印度希臘諸國邦交,但凡流出半點風聲,甚至會影響到某個小國的興衰。
行人令便即如此,更遑論執三尺赤旄漢節的趙王殿下,執此漢節者,在漢境之外可全權代表皇帝和朝廷,臨機決斷之權遠非尋常使臣可比。
旁的不說,今歲年節剛過,趙王便代表漢廷,接下巴克特里亞黑黎歐克里斯呈上的國書,接受該國臣附,將之納爲藩屬。
近水樓臺的諸多漢商聞訊,忙是遣出最得力的人手,趕往三百里外的巴克特里亞國都巴克特拉城,儘速購地置宅。
巴克特拉城的地理位置實比藍市城要優越不少,現下中亞可經兩條主要商道通往大漢邊郡敦煌,偏北的商道經大夏、疏勒、龜茲、焉耆;偏南的商道經巴克特里亞、于闐、精絕、樓蘭。
南道比北道的路程要短千餘里,且南道地段多處於蔥嶺北麓,在雪峰融水的滋潤下,沿途植被茂盛,北道卻要穿越大片沙漠和火洲,繞道或找尋綠洲補給則耗時更久,況且巴克特拉城佔據着興都庫什山脈最大的山口,乃是中亞與身毒的交通要道。
過往漢廷未接受巴克特里亞王國臣附,未在巴克特拉城派駐使臣,更未如藍市城般進駐軍伍,漢商自然不會放心將重要駐點安置在此,僅將該城視爲轉運貨物的中繼點。
現今聞得朝廷要將巴克特里亞王國收爲藩屬,漢商們自是要早早到巴克特拉城設點佈局,可以想見,日後常駐中亞的漢商將會分流,面向西亞和歐陸諸多的漢商仍會留在藍市城,面向身毒諸國的漢商應是會轉往巴克特拉城經營。
大夏君臣對此自不樂見,卻也不敢從中作梗。
趙王毫不掩飾的言明漢廷意圖,大漢絕不可能將雞蛋皆放在一個籃子裡,想繼續跟着漢人吃香喝辣,就老實聽話,維持好商道,保護好漢商,饒是部分漢商會轉往巴克特拉城經營,卻也會吸引更多漢商前來中亞經營,大夏日後能收取的商稅只會更多。
巴克特里亞君臣自是歡欣鼓舞,尤是親眼見證了本國由盛轉衰的國王黑黎歐克里斯,見得藍市城現今的繁榮興盛,甚至遠邁昔年最盛時的巴克特拉城,心中實在五味雜陳。
藍市城有此盛景,要說主因是大夏人擅於經商,黑黎歐克里斯是不服的,巴克特里亞的屬民多爲希臘人和馬其頓人,論起商賈之事,大夏的塞種人爲他們提鞋都不配。
無非是大夏人抱上了漢廷的大粗腿,若巴克特里亞也有漢廷庇護,必是要比大夏更爲繁榮富庶,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巴克特里亞的沒落也不過才短短三十餘年,要復興不難的。
向大漢稱臣納貢,屈辱麼?
或許難免吧,然在自身國力不斷衰微,鄰國大夏卻愈發興盛的情形下,巴克特里亞還有旁的選擇麼?
黑黎歐克里斯甚至主動向大漢親王坦言,若漢廷真願提供庇護,巴克特里亞可如大夏般,將軍伍盡皆裁撤,改由府卒維持治安。
趙王劉彭祖頗是滿意他的態度,將漢廷的既定謀劃告知於他。
巴克特里亞的軍伍無須盡數裁撤,可維持兩萬精銳兵員,然不能滯留本國境內,要盡數派往興都庫什山脈,長年駐守山口處的關塞,保障商道暢通,若漢商在身毒希臘諸國遭遇禍事,巴克特里亞軍隊應穿越山口,南下救援漢商且爲其向涉事國討要說法。
現今的印度希臘諸國中,巴克特里亞的國力仍是最強,卻也無法以一敵衆,然此番諸國君王皆齊聚大夏國都,前來拜見大漢親王,趙王劉彭祖當着他們的面,拋出這番話來,無疑是刻意警醒他們,日後若無法保障前往身毒希臘的漢商權益,到時巴克特里亞揮兵犯境,膽敢阻擋者即是違逆大漢意志。
兩萬巴克特里亞兵士若仍無法收拾局面,非要漢軍親自動手,那涉事國也就闔該亡國滅種了!
至於巴克特里亞的境內事宜,則可盡數依循大夏,漢廷亦會在巴克特拉城興建使館,派駐行人令,統掌印度希臘諸國邦交,也會如藍市城使館般,派駐千騎部曲。
分駐藍市城和巴克特拉城使館的兩位行人令將明確各自職守,彼此互不轄屬,避免其權限過大,真的成爲中亞和身毒北部諸國的“太上皇”。
派駐巴克特拉城的行人令早已定下人選,此番已隨使團前來,可直接前去赴任。
諸國君王愈發清楚意識到,面前這位大漢親王手中權柄之重,無須向大漢皇帝呈報,就可接受外邦臣附,非但派駐使臣,更徑自裁示藩屬國後續的軍政要務當如何處置。
實際上,他們倒是想岔了,若非早得皇帝劉徹面授機宜,趙王劉彭祖哪裡敢這般行事?
若非有太尉府的軍令,建章校尉李敢會聽他調派,分千騎部曲,隨行人令前去巴克特拉城進駐?
親王擅自涉政涉軍,饒是能逃過死罪,也要押到宗正府終生圈禁。
漢人對此皆是心知肚明的,然外邦蠻夷卻不甚瞭解大漢的權利架構,真以爲趙王乃是位高權重的實權親王,諸國君臣更是玩命的巴結討好,就差沒跪下舔他的靴子了。
黑黎歐克里斯也想與大漢親王多多“親近”,奈何要儘速歸國,處理臣附漢廷後的諸多事宜,故將王儲赫利奧克勒斯留下,既可繼續維持與大漢親王的聯繫,亦是變相的“質子”。
正如大夏乃至西域諸國般,巴克特里亞王國既已成爲大漢藩屬,必得將本國儲君乃至大多有資格繼承王位的王子送到漢都長安接受“教化”,不獲漢廷認可之人,日後是不得繼承王位的,蓋因藩屬國的君主皆須得大漢皇帝敕封,否則視同謀逆的亂臣賊子。
趙王劉彭祖可不敢與巴克特里亞王儲過從甚密,只是好生勉勵了他一番,便是遣人護送他及巴克特里亞使臣前往長安,待他們到得長安,大行令張騫自會將具體事宜處置妥當。
巴克特里亞王儲前腳剛走,趙王劉彭祖便是陸續接到安息和巽加的漢使傳訊,兩國王儲將前來大夏國都拜見他。
派駐安息的漢使薛嵇和派駐巽加的漢使竇蟠皆官居大行丞,且是執漢節出使的,代表漢廷分別統掌西亞,歐陸和身毒諸國的邦交事宜。
加之掌北地外夷(含朝鮮與倭奴)事務的宋遠,此三位大行丞在漢廷位秩已僅次諸卿,除卻各府署主掌僕射及大農府的數位少卿,府署屬官位秩再沒有比他們更高的了,且論及三人職權,或可視之爲另類的“封疆大吏”。
近年來,朝廷已有意在大行府也增置少卿,相較旁的大行丞,三人無疑有更大的機會晉升少卿,得以位列諸卿。
諸卿與尋常官員的差距,就如列候與關內候,看着只差一步,實則地位天差地遠。
這一步,若光靠混日子攢資歷,一輩子都踏不上去!
公、卿、將、相,世家大族三代不出,則視同沒落,亦是新興世家崛起的根本,真真有底蘊的名門望族,公卿將相多是世代迭出,尋常的官宦或軍武世家可沒法比。
薛嵇,竇蟠和宋遠,眼見少卿之位就在眼前,真真是竭心盡力的辦事,半點不敢怠慢,外邦外族的動向情勢皆是打探得清清楚楚。
安息和巽加的王儲剛啓程,薛嵇和竇蟠的詳細呈報就已快馬送到藍市城,待得趙王閱罷,便再度封入密匣,儘速送往長安,呈稟大行令乃至皇帝陛下。
兩國王儲的來意,兩國現今政局和權力架構,乃至王室和大貴族的各種陰私事和怪異癖好,皆是在呈報中寫得清清楚楚。
趙王劉彭祖初次得見此等形制的外邦情報,在讚許薛嵇和竇蟠的本事之餘,不免促狹的想着,若這兩份呈報改寫成那甚麼白話文小說,在大漢境內必是暢銷得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