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華夏曆朝歷代,尤以漢人最重聲名,不是沒有來由的。
大漢立朝後,高祖劉邦曾苦於朝中少賢士,特意頒佈求賢詔,要求各郡國推薦具有治國才能的賢士大夫,開察舉之先河。
文帝登基後,復又下詔命各地官員察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所謂的賢良方正,無疑是較爲主觀的,官員想要舉薦士人,爲免自身識人不明,多半要究其聲名如何。
公府在拔擢官吏時,除卻評覈其才能和政績,亦常參考名士對其作出的品鑑評價,雖說當今天子劉徹有“唯纔是舉”的諭示,然若在兩位官員政績相差不大的情形下,多半仍是官聲更好之人能獲得升遷的機會。
習得文武藝,賣予帝皇家,文人入仕,武者從軍,無非都爲奔個好前程,朝廷選官既是注重聲名,但凡有上進心的士子自然極爲珍惜名譽,亦極爲重視所謂的“名士品鑑”。
簡而言之,有意入仕之人,多會登門拜謁名士宿老,請他們給自個寫評語。
久而久之,此等作法非但在士族階層蔚然成風,更形成自下而上的影響,使得不少王侯權貴也饒有興致的跟着學了起來。
敢出言評鑑王侯,且具有真實說服力的名士,無疑皆是地位超然且德高望重之人,整個大漢滿打滿算都不會超過十位大佬。
已告老致仕的丞相袁盎和帝師衛綰,若能請動此二人評鑑,無論其評語是好是壞,至少說明受評之人不是甚麼無關緊要的小角色。
太上皇劉啓禪位之後,老臣們也紛紛告老致仕,多半掛了大夫的虛職,方便在宮裡行走,陪老主君種花養鳥,追憶往昔歲月崢嶸,感嘆今日歲月靜好。
君臣談笑間,劉啓曾讓“硬項丞”袁盎品鑑他的兒子們,也就是現今的諸位親王,袁盎還真就毫不避諱的直言評述了。
旁的親王更有優劣長短,其評鑑且是不提,單說對趙王劉彭祖的評鑑,袁盎真是半點沒客氣,且是半句好話沒有。
“趙王其人,爲人巧佞,卑下奉承,常持詭辯傷人。”
劉啓聞言,非但沒動怒,反倒撫掌大笑,連聲讚歎袁盎識人分明且敢於直言不諱,說自家這兒子確是慣愛諂媚討好,卻又是個滿肚子壞水的笑面虎。
太上皇坑兒子坑慣了,也沒在意他與袁盎笑談時,身邊尚跟着諸多老臣子,使得此番毫不避諱的對談迅速流傳開去,過得不久,便連街頭巷尾的婦人們都曉得了趙王劉彭祖是這麼個貨色,且是傳揚得愈發的邪乎,各種版本的風聞軼事都有。
趙王劉彭祖的名聲真是臭了大街,卻也只能曬然苦笑,難不成入宮向太上皇老爹討要說法,還是去袁盎府上大鬧一通?
好在皇帝劉徹幫他出言緩頰,有意無意的對近臣言及此事,以爲趙王脾性雖不宜出將入相,然“可察奸佞者多狡黠”,爲君者若能知人善用,使其適材適所,反是比某些清高孤傲的宗室子要來得適任的。
皇帝陛下這話說得不甚明瞭,大多臣民不解其意,然真正久居上位的朝堂重臣們卻是深以爲然,其實也無須說得玄之又玄,就是趙王其人腹黑狡詐,慣會耍陰招,且臉皮厚愈城牆,不介意替皇帝和朝廷背黑鍋,甚麼髒事都肯替皇帝去做。
清高,指的或許是太常卿劉買;孤傲,指的必定是賢王劉非了。
這兩貨雖有大才,名望也極高,但皆是不太合羣的脾性,這倒也是皇帝劉徹樂見的。
正如酷吏出身的郅都和張湯,嚴刑峻法雖失之寬仁,然若他們不願爲孤臣,不願自污聲名的“以暴易暴”,皇帝豈能安然保有仁德賢明的清名。
過剛易折,若滿朝文武皆是剛直不阿且不知變通之人,大漢離亡國也就不遠了。
朝中各府署,除卻糾舉百官的御史府,便連掌制律法的廷尉府,其屬官都是要懂得變通的,否則就會成爲所謂的“法匠”,制定出的律法怕是會不合時宜,不接地氣。
尤是掌外邦事務的大行府,在處理對外邦交時,身段和手腕皆要軟硬兼備,甚至要運用些上不得檯面的陰私手段,睜眼說瞎話更是必不可少的本事。
大行令張騫表面上是與人爲善的老好人,實則也是腹黑得緊,有甚麼樣上官,往往就會有甚麼樣的部屬,雖也算不得“上樑不正下樑歪”,然張騫近年大力拔擢的諸多屬官確非傳統意義上光正偉岸的“君子”。
管他白貓黑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皇帝劉徹之所以連番遣趙王劉彭祖出使外邦,也正是看重了他夠奸詐,夠不要臉,卻又能將很多無恥之事說得冠冕堂皇,半點不損及天家顏面乃至朝廷聲譽,實在是難得的大本事。
數年前,劉彭祖在西域諸國走了一遭,硬是讓各國君臣想方設法改變其屬民飲食架構,現今西域諸國每歲向大漢購入大量粟米和小麥,卻又爲大漢提供了更多的牲畜。
擺出“爲你好”的架勢,讓你多吃米麪少吃肉,你非但不心生怨懟,反是感恩戴德,這人特麼得多牛掰!
有此前例,此番皇帝陛下讓牛掰且無恥的趙王再度率團出使,也就不足爲奇了,非但大行令張騫覺着此舉大善,便連旁的朝堂重臣也覺着再無比趙王適任的人選。
劉彭祖倒也不負衆望,去歲冬月末抵達大夏國都藍市城後,僅用了兩月有餘,非但將接納巴克特里亞王國爲大漢藩屬之事處置妥當,更讓中亞及印度希臘諸國的君主皆心甘情願的簽署了諸多通商條陳。
這些通商條款,皆是隨趙王出使的商貿代表團商議擬定的,千餘商貿代表出自百餘大商團,與諸國的通商條陳中,無疑會提出更有利於自家商團經營且頗爲嚴苛的條款。
要求各國減免漢商應繳納的商稅只是最基本的,保障漢商人身財產安全更是毋庸置疑,不少商貿代表甚至抱着僥倖心理,要求成爲某些小國的所謂“王商”,換了後世的話說,這些小國非但要向他們進行政府採購,更要準允他們藉助該國王室的名頭和官府扶持,對其臣民販售貨物。
說實話,商貿代表們本是順帶一提,抱持着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態,想着求其上者得其中,沒真覺着外邦君主們會應諾下來。
要曉得,大漢現今雖大力發展工商業,重農抑商的國策有所轉變,然士籍和商籍的區隔反是愈發嚴謹,商賈雖已能騎馬乘車,可如尋常百姓和士人般身着染色服飾,然若要入仕爲官,卻仍須想辦法脫去商籍,改冊士籍,且本人及直系親眷不得再直接涉入商賈之事。
官商分離,此乃皇帝陛下堅持的選官原則,譬如現今的大農令東郭咸陽與嶺南太守孔僅,其出身的齊地東郭氏和南陽孔氏皆將本家盡數遷入長安,所有的族業皆盡數交由分支打理,本家只收取相應份例的紅利,任何涉及族業經營之事都須避嫌袖手,但凡有以權謀私的嫌疑,御史大夫就要請東郭咸陽和孔僅去喝茶了。
毫不誇張的說,今上治下的大漢,對官商勾結者決獄斷罪之嚴苛堪稱世所未見,且官位愈高,刑律愈重,若公卿涉事,一旦查證確實,必不得以貲贖刑,亦不得因高爵及舊有功績減輕刑罰,犯行極重者,梟首夷族也是逃不掉的。
沒人會懷疑劉氏天家的狠辣果決,昔年太上皇劉啓逼死皇長子劉榮,皇帝劉徹凌遲國舅田蚡,皇親國戚都毫不手軟,還有誰不信邪不怕死的?
正因如此,冊錄商籍的商貿代表們雖皆家貲豐厚,然在大漢的政治地位並不高,高官顯貴們爲了避嫌,也不太敢明着與他們過從甚密,故在他們的固有思維中,那些外邦君主應也不太情願與商賈打交道的,也是不樂見官商勾結的,更遑論讓他們藉助該國王室的名望經商,成爲所謂的“王商”。
在大漢,真能稱之爲“皇商”且無須憂心擔上“官商勾結”罪名的,除卻少府,就唯有劉氏諸王執掌,諸多世家大族皆入了份子的皇室實業了,二者從中享有的巨大優勢,便連田氏商團都難以望其項背。
公平麼?
貌似真是有些不太公平,然少府和皇室實業向來秉持“不與民爭利”的原則,往往只主掌前期投入頗巨的大產業,譬如築城鋪路,冶鑄造船,這些買賣若交由旁的商家,他們也是承接不了的,頂多參與投標分包,抱着少府和皇室實業的大粗腿,形成與之相關的附屬產業乃至產業鏈。
少府和皇室實業鮮少吃獨食,懂得與旁的商家分潤獲利,且往往會提供各種貲財乃至工藝扶持,故鮮少有商家真覺得“不公平”,說實話,沒有少府和皇室實業提早耗費巨資“掘井”,他們本是沒水喝的。
喝水卻罵掘井人,漢商們倒不至這般不厚道,不知好歹。
漢商們雖不指望能取代少府和皇室實業成爲大漢“皇商”,然現今大漢國力強絕於世,對中亞及印度希臘諸國更堪稱予取予求,藉助朝廷的威懾力,使自身成爲外邦“王商”,無疑是大漢諸多商團極爲渴求的,瞧着少府和皇室實業,就曉得此類名頭有多麼重要。
抱持此等心態,不少商貿代表們都是試着在通商條陳中提出此事來,成則大喜,不成也就算了。
然而,趙王殿下的“經世之才”遠超他們的想象,齊聚藍市城的外邦君主竟是盡數簽署了所有的通商條陳,蓋因趙王額外附加了一條,但凡得爲外邦王商的漢商,在該國所獲收益皆須向其王族繳納兩成至五成不等的紅利。
商貿代表們聞訊,端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發愁之人可不是捨不得與外邦王族分潤收益,恰恰相反,這些人皆是原先太過謹慎,沒在通商條陳中要求成爲外邦王商之人,現下真是悔不當初,虧大了!
兩成至五成的紅利雖是不少,但經商利潤不是這般簡單計算的。
這些商貿代表經商多年,又多曾入長安學區內的營工商學進修,深知依仗大漢現今遠超外邦的工商業,漢商一旦獲得外邦的官府扶持,完全能靠所謂的低價傾銷手法,用物美價廉的漢貨將該國的本土貨品打趴在地,使其本土產業完全沒落乃至步入消亡。
待得漢商掌握該住國各式民生命脈,再提高漢貨售價,那該國屬民不買也得買。
要曉得,這些蠻夷之邦可不似大漢般,在大農府設有平準司,時刻調控市面供需,適時出手衡平物價,更沒有打擊囤貨居奇和投機倒把的嚴刑峻法。
對於漢商而言,蠻夷之邦的空氣都帶着自由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