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將至,朝臣們正自忙着處置政務,豈料太學祭酒衛綰在長安週報的一篇撰文,徹底震撼了大漢朝野。
衛綰身爲帝師,本就地位超然,加之擔任太學祭酒二十載,執名士之牛耳,深受天下士人敬仰,其影響力何其之大。
在皇帝劉徹的刻意引導下,衛綰多年來皆在太學試着推行海納百川的所謂“漢學”,而衛綰此篇撰文,正是意圖徹底奠定漢學地位,名爲《漢學當立》。
何爲漢學?
汲百家之涵養,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之漢室新學。
漢初數朝皆採休養生息的國策,故崇尚“無爲而治”的黃老之學,“無爲”倒非一味消極,立意主旨乃是“無爲則無不可爲”,故學風和政風都頗爲開明,尤是文壇風氣隱有恢復先秦百家爭鳴的趨勢。
若非史上漢武帝出於“大一統”的需求,搞出“儒皮法骨”的獨尊儒術,且後世漢人不瞭解其真實本意,將武帝藉助儒家的手段扭曲爲最終目的崇儒,使得儒家藉機做大,玩命的打壓諸子百家,華夏曆史或許會有另一番風貌。
後世儒吹多是叫囂“若無儒家,何來華夏文明數千年傳承”,豈不可笑?
劉徹穿越後,也曾想過要改變儒生“孔子獨聖”的傲慢心態,然不肯變通的腐儒太多,他沒精力也沒心情與腐儒們耗下去,索性大力扶持儒家中最爲識趣的公羊學派,以此裂解儒家。
胡毋生爲首的公羊理論派宗師大量進入太學,將公羊春秋與韓非子中的刑名之學加以糅合,求同易異,並以韓非子爲根基,公羊春秋爲佐輔,撰寫了諸多主次分明的學理著作。
隨着諸子百家的學說逐漸復起,非但儒家發生了裂變,以黃老學說爲根基的大漢道家學派也漸漸發生了轉變。
太史令司馬談耗去十載光陰,重新編撰了陰陽、儒、墨、名、法各家的典籍,併爲先秦諸子作傳,且撰寫了《論六家之要旨》,認爲各家思想互有短長,唯道家思想最能綜合各派之長,“立俗施事,無所不宜”。
饒是有皇帝劉徹的支持,然想要以兼容幷蓄的道學將諸子百家的精髓融匯貫通,成爲整個民族的思想主幹,仍是面臨着極大的困難。
劉徹也想保持開明學風,既不打算獨尊道學,更不可能獨尊儒術,禁錮臣民乃至後世子孫的思維,實在是遺禍千古。
然哲學乃是文明的底層架構,成體系且得到絕大多數族人認同的哲學思維,是民族凝聚的基礎,也是文明延續所必須的承載物。
也正因如此,後世華夏雖多有批判腐儒遺毒,但也不可完全抹殺儒家對華夏傳承的貢獻,若勉強要類比,就好似咱們華夏老祖宗原本做了煎餅、饅頭、包子和水餃,最後饅頭陰差陽錯的成爲主食,且擺了大半個餐桌,後人不得不多吃饅頭,以此繁衍了兩千年。
饅頭本身沒什麼錯,擺桌的人卻是錯了。
現今輪到劉徹擺桌,自然要爲後世子孫留下滿座豐富菜色,不再沒得選擇。
在現今的情勢下,無論是繼續崇尚道學,還是改革和扶持所謂的新儒學,都不免會排擠到其餘百家學說的生存空間。
漢學的概念,就此孕育而生,以爲中庸,不偏不倚,可居中調和。
華夏民族,這個概念在漢代其實是不存在的,是後世華夏面對亡國滅種的大難時,爲團結所有力量,不得不提出的寬泛概念。
漢人,漢民族,纔是漢代的概念,是華夏百姓在經歷了先秦數百年戰亂後,對天下一統的渴望,以及對強漢的肯定和自豪,從而自然催生出的概念,真正延續兩千多年的概念。
若非如此,後世華夏人爲何多爲漢族,國外有唐人街沒錯,但有“唐族”概念麼?
沒有的!
我們漢民族體內流淌着炎黃骨血和漢室傳承,要自信,要自愛,要自重!
言歸正傳,漢民族的概念無須劉徹定義,現今的大漢強絕於世,華夏百姓皆以漢人自居,以身爲漢人而自傲,民族凝聚力是毋庸置疑的。
衛綰之所以要奠定所謂的漢學根基,正式提出“漢學當立”,將漢學定爲大漢國學,自是出於劉徹的授意。
漢民族,不再受限於甚麼儒道之爭,百家互鬥,所謂的百家爭鳴,必須居於漢學的大框架下,所謂的諸子百家,也只能視爲漢學流派。
漢學,必須拔高到頂層架構。
漢室學說,對內可百家爭鳴,對外卻唯有一個聲音。
內施王道,禮義廉恥,崇尚德行;
外行霸道,劍戟斧鉞,懾服四夷!
士族反彈?
道家,儒家,旁的諸子百家仍不知變通,抵死不從?
不存在的!
饒是各家各派的宗師們心有疑忌,唯恐自家學派被所謂的“漢學”拆吞入腹,成爲養分,但無人敢跳出了批駁衛綰。
不止是忌憚於帝師衛綰在士族的威望,也非單純畏懼皇帝劉徹殺伐果決的鐵腕,而是不敢與民意爲敵,遭受萬民唾罵。
或許有不怕死的士人,但在極重聲名的漢代,所謂的風骨,並不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和執拗。
有民意支撐時,諍臣敢與帝皇爭辯,苦諫不聽則當殿撞柱,是爲死諫,則萬民稱頌之。
若無民意支撐,大臣惹以死要挾帝皇,則是故意往天家頭上潑糞,大漢臣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傳揚出去,名聲是要臭大街的。
民意如川,無人敢逆。
漢人,尊崇漢學有何不妥?
道家和儒家底蘊再厚,信衆再多,難不成還妄圖獨立於漢學之外?
莫非對漢室社稷有甚不滿,想另起爐竈,祈盼出現個純粹的道家皇朝或儒家皇朝?
不敢的,沒人敢!
大漢立朝七十八載,愈發國富民強,尤是劉徹登基後的十餘年間,大漢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機,漢室聲望已然攀上了亙古未見的高點。
毫不誇張的說,即便劉徹現今說他是神,絕大多數老百姓也會深信不疑的,較爲清醒的王侯權貴們或許不以爲然,卻也絕不敢說出口,否則那些“愚昧百姓”是會將他們活活撕碎的。
帝師撰文,主張“漢學當立”,皇帝當殿說了兩個字,“大善”!
於是乎,漢學得立!
太學即刻重整規制,並舉兩院,是爲漢學院與科學院。
漢學院轄下,重劃系所,納百家學說及不同流派,諸如道學研究所,儒學研究所,法學研究所,墨學研究所……
各學派宗師皆稱院士,其座下弟子學業專精者,可爲博士,博士弟子則爲學士。
今後凡太學諸官撰寫著作,著作名稱及署名頭銜皆不以百家劃分,而以學派爲別,以道學代道家,以儒學代儒家,以百學代百家。
以儒學爲例子,儒學研究所又分六大學系,是爲左氏、公羊、榖樑、鄒氏、夾氏和旁博,所謂旁博者,取旁徵博引之意,亦爲不同與主流學派者。
漢學爲主幹,儒學爲分支,六大學系則爲細項。
經過二十載的努力,劉徹終是達成了目的,將儒家徹底裂解打散,而多年來佔據主導地位的道家,亦是如此,不得不順應時局,化爲養分,滋養日漸成型的漢學體系。
太史令司馬談則改任漢學院的院監,官秩同於科學院院監劉乘,負責鞏固和完善漢學體系。
世人皆是看得清楚明白,帝師衛綰年事已高,近年除卻偶爾到宮邸學舍教授課業,多半時候都是深居簡出,在府中著書立說,鮮少露面了。
司馬談此時入太學任官,且執掌兩院中的漢學院,無疑是要爲日後繼任太學祭酒做準備,畢竟科學院諸官向來鮮少過問太學具體事務,院監劉乘更是醉心於所謂的科研項目,又身爲親王,壓根無意太學祭酒之位。
現今朝中掌文教者,一爲太常府,一爲太學。
太常府文教司掌天下官學,太學則爲諸學之首,文教司雖可掌控大批師資,可批覆大筆文教預算,包括太學的貲財撥付,然太學祭酒卻是不受太常卿轄制的。
且不論現任太學祭酒衛綰乃是帝師,位同三公,即便日後繼任之人不似衛綰般地位超然,至少也會位列諸卿,可直達天聽,非是太常卿能擅自指派的。
司馬談未入不惑之年,卻力壓諸多皓首窮經的學派宗師,出任漢學院院監,可見皇帝對他的信重,亦可知他執掌漢學院後的諸般作爲,必是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志。
想要自家學說想要不被摒棄在漢學體系之外,想要自身及弟子門人不被士族孤立,就要懂得觀風向,聞弦知意。
習得文武藝,賣予帝皇家。
在皇權時代,非主流學說是沒有前途的,自命清高的孤立治學更是不切實際,先不談甚麼理想,餓着肚子追求自身認定的真理和大道,這類人肯定有,但畢竟不多。
孔子弟子三千,饒是不怎的受諸侯待見,可仍是四處求官,說好聽的是想實現胸中抱負,說難聽的也只是想混口飯吃。
這有甚麼好諱言的,不吹不黑,衡平視之罷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後世華夏的公知精英和聖母表們,若非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他們焉能吃飽了撐得去宣揚甚麼博愛和普世價值?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倉廩足方可知禮儀,各派宗師及其弟子門人也是要吃飯的,在現今的大漢,文人想吃飽肚子,最好的途徑就是入仕,捧上朝廷和各地官府的鐵飯碗。
不爲五斗米折腰?
真若家中無米,餓上數日,半碗米飯你都要折腰的,真就是人性,談不上甚麼高尚還是醜陋,現實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