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太子府。
在宦官的引路下,巽加王儲普林達卡與隨行譯者行走在幽長曲折的宮中廊道,見得沿路那些目不斜視的剽悍郎衛,想到入宮時遭到搜身,便連平日用來割肉而啖的小匕首都被扣下,他的面色頗是沉鬱,卻也只能強忍着不敢發作。
三月下旬,他率巽加使團從大夏國都藍市城啓程,馬不卸鞍的晝夜行進,纔在五月中旬抵達漢都長安。
八千里路啊!
饒是大夏和西域諸國皆修築有商道,大漢境內的瀝青大道更是平坦寬闊,然巽加使團畢竟不是軍中的精銳騎隊,除卻諸多使臣和隨從,尚帶了不少滿載財貨的車駕,不到兩月光景便能抵達長安,普林達卡真是拚了命趕路的。
可恨的大漢皇帝,明明已遣人收下贈禮,卻遲遲不肯召見他,今日好不容易遣了宦官召他入宮,卻非是覲見皇帝,而是所謂的太子,也就是大漢的儲君。
普林達卡只覺深受羞辱,他知曉大漢太子僅是個虛年十二的半大少年,手裡壓根沒甚麼實權,跟他見面能談出甚麼結果?
事關兩國盟約,悠關二十萬巽加將士的性命,此等軍國大事,焉能兒戲?
此番普林達卡爲大漢皇帝獻上的厚禮價愈十萬金,且是不算在今歲的“歲贈”之列,可不是爲了換來與個半大少年閒扯的機會,巽加固然有錯在先,然若說背棄密約也未免太重,普林達卡覺着已向漢廷展現了最大的誠意,漢廷若仍是不依不饒,大漢皇帝的氣量也未免太過狹小了。
他卻不曉得,大漢皇帝確是眥睚必報的脾性,向來不喜歡吃虧的,老虎屁股都摸不得,況乎真龍天子?
漢七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巽加向漢軍遣使求和,被迫簽定了仰光條約,內裡條陳明定,巽加王朝除卻要支付高達二百萬金的戰爭賠款,每歲還要“贈送”給漢廷不低於五十萬金的財貨,用以鞏固邦誼,名曰“歲贈”,實則就是變相的進貢,是戰敗求和後不得不接受的恥辱條陳。
大漢國力遠勝巽加,然近些年的國庫歲入也纔將將過得五百萬金,巽加王朝的家底再厚實,然若真要每歲掏出價值五十萬金的真金白銀,那也撐不了幾年的。
漢廷倒是“厚道”,允其用“不可觸碰的污穢”,也就是達利特賤民折價抵扣,加之身毒香料也價值不菲,巽加王朝真正要出的“歲贈”實是不多的,諸多巽加大貴族更是從兩國通商中獲取了龐大的收益。
依大農府的統籌精算,漢廷對巽加所謂的貿易順差,大半還是靠鴉片貿易獲取的,蓋因巽加的種姓制度導致絕大多數財富掌握在婆羅門僧侶和剎帝利貴族手中,而這兩大貴種的人口僅有兩百餘萬,餘下的三千萬低種姓和賤民多是食不果腹者,即便是巽加徵兵的主要對象,第三種姓吠舍,也多有家徒四壁者,簡而言之,巽加百姓的消費力不足,本就吃不飽穿不暖,哪來的餘錢購買漢貨?
初次聞得此等情形的漢人,多是震驚異常的。
鐵血尚武的漢人實在難以理解,吠舍種羣高達七八百萬衆,且吠舍男子多半曾被徵調入伍,有道是當兵吃糧,吃糧當兵,吠舍兵士連肚子都吃不飽,爲何不見譁變造反?
這着實太不可思議了!
要曉得,漢軍精銳騎營的將士“日進酒二斤,肉二斤”,倒非是天天大酒大肉,戰時更不能隨意飲酒,然其膳食大體是如此規制的,若因條件所限有所不足者,日後會貼補相應貲財,且類似秩俸的軍餉和各類賞金還是另算的。
大漢軍律森嚴,又有軍律官在旁監察,軍中將帥可不敢剋扣麾下將士的糧餉,更不敢虛報兵士員額向太尉府請撥軍費。
若是漢軍將士如巽加軍中的吠舍兵士這般吃得連牲口都不如,不敢說會否興兵謀反,至少不會再似現今般忠君愛國了。
畢竟又不是國難當頭的年月,大漢正是國富民強時,皇帝劉徹沒道理不優待軍中將士,難不成要學後世那重文輕武的宋朝,被北地蠻夷輪番按在地下來回摩擦,做那“兒皇帝”?
劉徹記得貌似還有個叫甚麼騰飛的玩意,是個宋吹?
將認賊作父的趙家皇帝們都吹出花來了,個個是忍辱負重,不忍百姓遭受戰禍的賢君聖主。
這貨真真是個人才,估摸讓他穿到漢初,真能跪着把匈奴大單于的靴子都舔穿了的。
言歸正傳,因着種姓制度,巽加王朝的財富掌握在少數貴種手中,其生活極度奢靡,導致漢商向巽加販運的多爲絲綢和瓷器等奢侈品項,獲利雖高,然數量不大,蓋因隨着大漢臣民愈發富足,漢境的內需市場也愈發的大,用以出口的貨源愈發匱乏,畢竟絲綢和瓷器的產量是有限的,並不似糧食般產量過剩。
亂世黃金,盛世藏品,現今不少家有餘貲的漢人多會買些精美器物,就想着留給後世子孫,朝廷又不斷放寬庶民服飾的限制,現今除卻少部分特殊色澤和衣料,餘下的就不再限制庶民穿着了,不少庶民子女在婚嫁時也都會備身錦緞衣裳。
華夏百姓自古就是這般淳樸實在的,但凡有些錢財,就想着給兒女吃好穿好,最好還能留下些家當,當做傳家寶甚麼的。
大農府平準司只會出手調控大宗民生物資的市價,絲綢和瓷器等奢侈品項顯然不在此列,故近年價格一路飆漲。
漢商們何其精明,仔細算算賬,將貨物運往身毒的運費和關稅,再加中途的損耗和風險,販運尋常品相的絲綢和瓷器,所獲取的利潤愈發的低了,然真正的上好絲綢和瓷器在大漢也是有價無市的,除卻貢品,餘下的也往往會被世家大族提早包圓了。
誒,最無奈的是,巽加王朝的疆土也是物產豐饒,不似北地蠻夷那般缺鹽少糖,漢商能販運到巽加且獲取暴利的貨物品項實是不多的。
其實也怨大農府的禁運品項實在太多了,書籍、羅盤、望遠鏡、特殊的鋼鐵器械,多半都在管制之列,別說漢商運不出境外,便連外邦使臣歸國時,要將諸如此類的管制品攜帶出境,都有嚴格的品項和數量限制。
曾有西域某國的王子,未獲大行府批允,意欲私帶望遠鏡和西域山川圖志出境,被敦煌邊軍查獲後,硬是被押解回長安,在中尉府的牢獄裡足足蹲了大半年,直至通過了所謂的思想改造,才得以出獄歸國。
好在巽加的賤民頗爲便宜,且漢廷爲鼓勵漢商“進口”外族奴隸,非但屢屢調降相關的稅賦,更採用了所謂的“進口退稅”,導致漢商紛紛投入奴隸貿易,直接導致兩國間的貿易失衡,若非漢廷通過販售福壽膏從巽加貴族手中賺取驚天暴利,大漢對巽加怕是會出現高額貿易逆差。
說實話,此等情形是劉徹並未預見的,且頗不樂見。
奴隸流入,金銀流出,看着雖是互利共贏,然大漢皇帝不是小孩子,且頗爲霸道,自然不會做非此即彼的選擇題,大漢兩樣好處都要佔,沒得商量的。
長此以往,若出現整體貿易逆差像話麼?
不管是甚麼緣由,任何對大漢有貿易逆差的國度,就是在通商中佔了漢人便宜,就是耍流氓!
傳旨太尉郅都,着他即刻向三大瀕海水師頒佈軍令,讓輪番派駐仰光和身毒的水師將士們督促獅子國君臣,加速開墾斯里蘭卡島的土地,擴大罌粟的種植面積,以大幅增加福壽膏的產出,販售到巽加境內,以便維持乃至擴大大漢對巽加的貿易順差。
光靠鴉片貿易還不行,畢竟鴉片貿易賺取的暴利皆爲漢軍及朝廷所得,漢商無法從中獲利,在對巽加乃至身毒諸國的通商中,漢商的獲利愈多,他們纔會愈發熱衷於投入資本,從而促進大漢民間海運業的蓬勃發展。
還得讓漢商能從正常的外貿出口品項掙到更多,這纔是可長可久的可持續發展。
譬如後世歐美列強對滿清發動鴉片戰爭,起初也是爲平衡貿易逆差,然在滿清開放諸多通商口岸後,歐美列強卻不是光靠販賣鴉片掠奪滿清財富的,大批叩關入境的廉價棉織品,洋火,洋油,迅速將滿清落後而脆弱的手工業體系徹底摧毀。
對農業社會進行工業製品的大規模傾銷,纔是工業社會的真正優勢所在,光賣些絲綢和瓷器沒啥意思,還抵不過進口香料和奴隸的耗費,也無法藉以控制他國的民生命脈。
出於此等考量,皇朝劉徹特意給自家傻兒子細細講明內裡盤算,讓他出面接見巽加王儲。
巽加膽敢在征伐百乘之時違背密約,累得大漢騎軍憑白多增傷亡,那必是要好生給個交代,做好大出血的準備。
坑人者,人恆坑之,就是這麼個道理。
尤是國弱而不處卑,妄圖捋強漢虎鬚者,勢必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