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三伏,趙婉原以爲要如去歲般,在酷熱的長安城裡苦哈哈的熬過盛夏,孰料喜從天降,皇后下旨讓她陪着到南山河谷避暑。
區區侯府貴女,自是沒那麼大的臉面,她實是沾了父母的光。
今歲三伏,殿內中郎將倉素與左中郎將李鬆皆留在長安宿守宮禁,由郎中令齊山和右中郎將趙立率所屬郎衛護衛帝后離京避暑。
皇帝陛下很是體恤臣屬,念及郎署諸將近年辛苦,每歲三伏無論是留守長安還是隨駕離京,皆是無暇與妻兒遊玩的,故特准齊山和趙立攜妻兒同行。
趙夫人蘇媛乃醫者出身,能順帶保帝后康健,皇后又已準大長秋卓文君趁着三伏歸家省親,好生陪伴日益老邁的父母,故尋蘇媛相陪,也算一舉多得了。
趙府小貴女自是喜出望外,分外積極的幫着阿母打點行裝,卻是愈幫愈忙,憑白受了阿母一通白眼,仍是不以爲忤的嘿嘿傻樂。
蘇媛見得自家女兒這沒心沒肺的模樣,大是無奈之餘,更不免憂心她在帝后面前失儀,奈何皇后下了懿旨讓她隨行,如何能推脫?
出行之日,黎明時分的趙府已是燈火通明,睡眼惺忪的趙婉被自家阿母硬生生拽了起來,讓大丫鬟趙莯與旁的侍婢幫她梳洗,匆匆用過早膳,便即登車出府。
天剛拂曉,母女二人乘着侯府車駕已到得未央宮北門,等候多時的宦官引了她們入宮,前往椒房殿。
趙婉將醒未醒,由蘇媛牽着飄忽忽的行走於廊道,不免打了呵欠。
蘇媛不禁皺眉,牽着她的手稍稍加了氣力。
趙婉呲了牙,正欲呼痛,卻見得阿母目光凜然,蘊着濃濃的警告意味,不由渾身打了激靈,瞬間睡意全無。
自打接了懿旨,曉得母女二人皆要伴駕隨行,蘇媛連着數日親自糾正趙婉規矩和儀態,一掃過往慈母形容,要求嚴苛得緊,但凡有半點行差踏錯或是心生怠惰,手中的藤條就毫不客氣的落下,真真將趙婉給折騰慘了。
甚麼是心理陰影,就是蘇媛一瞪眼,趙婉就兩股戰戰,幾欲討饒。
趙婉曉得,哭鬧是沒半點用處的,阿母壓根不吃這套,阿父也不會爲她說情。
趙立和蘇媛都是軍中遺孤出身,自幼飽受艱辛,雖甚麼好吃好穿的都捨得給自家女兒,然真若要動手管教,卻也是狠得下心腸,毫不手軟的,相較他們昔年吃得苦,受得罪,女兒挨藤條不輕不重的抽幾下,有甚麼了不得的?
況且趙婉自幼皮實得緊,蘇媛又是醫者出身,下手有分寸,雖抽得女兒齜牙咧嘴,卻也不至皮開肉綻,即便有些許淤痕,待得上了好藥,也會快就會褪卻的。
饒是如此,也足以讓趙婉記住教訓了。
到得椒房殿,只見皇后已是整裝待發,卻是不見皇帝陛下。
母女二人上前見禮,皇后阿嬌隨意擺了擺手,讓她們不必太過拘禮了。
趙婉偷偷打量皇后,卻見她一襲鮮紅獵裝,精緻的面龐淺施粉黛,不似過往宮宴時見到那般雍容華貴,然配着那微微揚起的眉角,反倒更顯幾分英氣。
趙婉不免有些訝異,沒想到在不同妝容和打扮下,皇后竟是判若兩人,雖是同樣的嬌美,然氣質卻大爲不同。
如此裝扮下的皇后,全然不似年過三旬端莊婦人,反倒像個剛出嫁且尚不通世故的小嬌娘,倒真和徵臣翁主有幾分相像,也無怪翁主如此得帝后恩寵。
事實也確是如此,便連皇帝劉徹也時常感嘆老劉家血脈的強大,想“改良基因”着實不容易,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性,怕是還要傳個幾代,才能出現普遍性的改變。
賢王劉非的清雋俊逸,廣川王劉越的矮小瘦削,都是所謂的基因突變,壓根不具代表性。
饒是賢王妃楊綺羅乃是吳地美人,劉徵臣遺傳了阿母的精緻容貌,眉眼間卻仍蘊着老劉家的獨特痞氣,脾性更是如此,故看着還真與皇后阿嬌有些相像,只不過她身材欣長,而阿嬌人如其名,生得頗爲嬌小,真若不施粉黛的站在一塊,還真瞧不出兩人差了十來歲。
“本宮聽聞你家這小貴女騎術不錯?”
皇后阿嬌與蘇媛非但熟識,私下更有深厚情誼,頗是親暱的笑道。
蘇媛躬身道:“皇后見笑,夫君雖曾教她騎馬,卻也談不上甚麼騎術,無非能騎着馬駒跑幾步罷了。”
阿嬌卻是瞧見趙婉不經意的嘟了嘟嘴,顯是頗不樂意聽到自家阿母這話。
阿嬌與劉徹成婚多年,耳濡目染間也是學壞了,頗爲惡趣味的故作驚詫道:“呵呵,我家皇兒卻是對這小丫頭的騎術頗爲讚許,難不成是他扯了謊麼?”
“……”
蘇媛曉得這是個兩頭堵的問法,無論如何回答都是不妥,只得頗爲尷尬的訕訕而笑。
阿嬌復又問道:“你母女二人可曾備了獵裝?”
蘇媛點頭應是,漢人多喜騎馬射獵,權貴更將之視爲尋常娛樂,皇后更是如此,此番要離京避暑,雖是前往南山河谷,卻也不會終日呆在莊園裡,少不得要偶爾到上林苑覓地行獵。
蘇媛深知皇后脾性,聞得要伴駕隨行,自是要爲自個和女兒備好獵裝。
阿嬌頜首道:“那你便帶她去偏殿換上,本宮早已讓人備了幾匹溫馴的好馬,衛敷榮此時亦在偏殿換裝。”
她提到的衛敷榮,蘇媛和趙婉都不陌生,正是郎中令齊山的夫人,此番也會隨齊山一道伴駕隨行。
蘇媛頗是無奈的出言應諾,皇后顯是一時興起,否則必會早早遣宦官示下,讓她們母女不必着襦裙深衣,而是身着獵裝即可,又何須臨時到偏殿更衣呢?
雖有些出乎意料,然蘇媛也不至太過詫異,她曾任長秋詹事丞,隨侍過皇后數年,曉得帝后每每離京,都儘可能輕車簡從,一來不欲太過擾民,二來不願讓浩浩蕩蕩的天子儀仗造成道路壅塞,拖了行程。
似皇后這般急脾氣,實在受不得車駕緩緩行進,多是會與陛下拋下滿輜重的車駕,率騎隊先行,實在累得慌纔會乘坐龍輦鑾駕。
趙婉卻是歡喜得緊,她也喜歡縱馬馳騁,然平日鮮少有機會出城,只能時常在家中騎馬,然北闕甲第建地有限,饒是阿父官居右中郎將,又有侯爵在身,府邸佔地也沒多大,區區後苑焉能跑馬?
此時聞得皇后讓她們陪着騎馬出行,趙婉自是難掩喜悅之色。
盛夏時間,晝長夜短,待得衆女換好獵裝,已是天色大亮,皇帝陛下已是遣宦官來催促過了。
今日皇帝起了大早,特意前往衛尉府和郎署巡視,對留守宮城的衛尉卿公孫賀和兩位中郎將囑咐了些事,順帶檢閱和犒賞了當值的將士。
談不上拉攏軍心,皇帝時常在各營將士面前露露臉,鼓舞下士氣,彰顯下存在感,還是頗有必要的。
隨扈帝后離京的將士們也早已整裝待發,更已遣騎隊先行開道了,皇帝劉徹之所以派人催促皇后等人,倒不是他沒有耐心,也不是不曉得女子出行準備時甚是磨嘰,只是不想擾民,長時間“封路”終歸會造成行旅百姓的極大不便。
尤是在車水馬龍的長安周邊要道,道路一旦出現壅塞,想要疏解就很麻煩,車駕指不定能塞出十餘里地去。
皇后阿嬌也是曉得輕重的,故待得蘇媛等人換好獵裝,忙領着人就出了椒房殿,前往未央宮南面的西安門。
帝后匯合,老夫老妻的也不多廢話,皆是翻身上馬,在郎衛的隨護下匆匆從西安門出了城,只求儘速趕路。
出城二十餘里,到得塬南邑的南郊,下了瀝青大道,纔是稍稍降了馬速。
帝后本是並轡驅馬,然皇后阿嬌特意降了馬速,讓皇帝劉徹先行,自身則吩咐隨侍內衛傳話,讓衛敷榮和蘇媛母女打馬前來伴駕。
三女本是墜在後頭,聞得皇后在前方等候,自是不敢拖延,忙是提了馬速。
“小丫頭可是累了?”
皇后阿嬌見得三女跟了上來,不禁頜首淺笑,又瞧見趙婉小臉泛紅,額上的汗水已是溼了鬢髮,不由笑問道。
趙婉稍稍平復氣息,答道:“回皇后話,小女子不累,就是……不耐暑熱。”
“既是如此,那不妨先尋蔭涼處稍歇片刻,喝些涼快的飲品。”
阿嬌自幼騎馬射獵,豈會瞧不出這小女娃已頗爲乏力,縱馬二十餘里地,饒是自家那傻兒子在她這年紀時,也是稍稍有些吃力的。
小小年紀,又是女兒身,能強撐着不掉隊,實屬不易了。
“這……”
蘇媛也知女兒疲憊,見得皇后如此體恤不由鬆了口氣,卻又怕拖慢了行程,不由遲疑道:“謝皇后體恤,然怎能讓小女拖累帝后,讓妾身伴她隨後緩行即可,不敢煩惱皇后掛心。”
“不妨事的,本宮適才已請陛下準允,我等先覓地稍歇,陛下則先行一步,到南山河谷洗手作羹湯去了。”
阿嬌口無遮攔的笑道,並不諱言大漢天子會親下庖廚之事,反是帶着顯而易見的炫耀之色。
“……”
衆人皆是啞然,也只能權當沒聽清,唯是趙婉小貴女瞪大雙眼,只覺今日見聞真真顛覆了她對帝后的既有印象。
母儀天下的皇后,褪去那高高在上的雍容儀態,竟是如此爽朗歡快,似乎不難親近,至少比那總是頤指氣使的太子殿下要和善得多。
身爲母子,皆是無上尊貴,然待人處事的差距咋這麼大呢?
趙府小貴女心中如是想,正在黃埔軍學的校場站軍姿的太子殿下不由打了個噴嚏,擡頭望着毒辣的日頭,低聲罵了句直娘賊,招來魔鬼教官一聲訓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