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九年,初夏。
滇王病逝,太子莊淼即位爲王。
多年來,滇國數次向漢廷請允內附,然大漢天子皆以時機未到爲由,不予準允。
換做史上任何一位帝皇,或許早就順勢接受滇人歸附,將偌大的滇地笑納入囊中,以此彰顯自身的絕世武勳。
劉徹卻無須再以開疆拓土來向世人證明甚麼,登基十餘年來,漢軍兵鋒所指之處,誅不臣,戮四夷,現今的大漢不缺疆土,不缺財富,不缺資源,獨缺勞動力。
依後世工業理論,一套完整的初級工業體系,至少需要五千萬人口來維持,以提供足夠的勞動力和需求市場,且工業水準欲發達,需求的人口愈多,計算機和互聯網出現,完整工業鏈的需求人口會暴漲到一億。
大漢現今的工業發展,乃是先跳躍發展,再補科技斷層與技術短板,在完整的初級工業體系尚未徹底完善時,更高端的石化和電力等行業卻已提早成型。
這等若大漢在同時發展初級工業化和二次工業化,若不提早進行大批量的人才培養和儲備,將來怕是要陷入長期的發展瓶頸。
勞動力,工業體系下的合格勞動力,絕不是外族奴隸那等廉價勞動力。
有道是,百年樹木,十年樹人。
在工業社會,要真正“樹人”,短短十年是絕對不夠的,二十年都不嫌多,工程技術和科技人才更是活到老學到老。
搞教育,要花錢的,後世諸多公知精英狂噴華夏教育體制,卻不懂感恩國家在他們從小到大的教育中,給予了多少補貼。
若開放大批私立高校,併爲遵循所謂公平競爭,國家減少對公立高校的教育補貼,你們特麼念得起,搞得過有錢人麼?
滇國的轄地,在後世雲南的東部和中部,以滇池區域爲中心,東西寬愈三百里,南北長愈八百里。
黔地夜郎在滇國西北,號稱地廣數千裡,屬民五十萬,擁精兵十萬,是爲西南夷君長。
滇國屬民人口不如夜郎,加上附屬部族也不到三十萬,然滇國的國力卻不比夜郎弱多少,蓋因滇人的耕作和冶煉技藝比夜郎人要強,文明程度也高出不少。
戰國末年,楚將莊蹻率萬餘楚兵征討滇地,迫使當地滇人歸附楚國,後因歸路被秦國所斷,便留在滇池地區,建立滇國。
故現今滇國君臣多爲楚國遺民,貴族也多以楚人自居,可視爲滇族諸部奉“楚族”爲首領的部族聯盟。
滇國數次向漢廷請允內附,實乃楚族見得大漢強盛,意圖重歸“華夏”,若有可能,滇國君臣和貴族們在舉國內附後,皆不想再留在“莽荒溼熱”之地,而是會請準遷居內郡。
皇帝劉徹執意不受滇國內附,關鍵就在於此。
楚族若是遷徙,滇族諸部又當如何?
若將滇人皆留在滇地,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當霸王,無有楚族統治,日後難保不出幾個“南蠻孟獲”。
若將滇人也內遷,安置成本和社會成本無疑十分龐大,並不划算。
旁的不說,楚族人想學漢話,書漢隸,無疑頗爲簡單,畢竟是楚國遺民,然爲數更多的滇人卻是實打實的“化外蠻夷”,想要歸化入漢,可比昔年的東甌人和閩越人要難得多。
滇人做奴隸可以,想歸化入漢,理智到冷血的劉徹顯然不打算做賠本買賣。
近兩年,二十萬烏桓人得以歸化入漢,乃是他們的父兄、夫婿、兒孫在戰場上用鮮血和生命爲大漢拼殺,才爲他們爭取到的軍眷優待。
滇人,與大漢無有功績,又非炎黃血脈,談甚麼歸化?
莊淼,剛即位的滇國新王,在八年前曾以滇國太子的身份前往長安朝拜,雖未曾得大漢天子召見,卻也見過時任大行令的竇浚,對漢廷乃至大漢皇帝的態度是有清楚認知的。
出使返滇後,他極力勸說自家父王服膺大漢,莫要再打着兩面討好的如意算盤,滇國既想與大漢交好,又不願得罪夜郎國乃至哀勞國,這是不成的。
只可惜,老滇王頗爲優柔寡斷,在漢廷始終不肯接受滇國內附的情形下,不敢過於得罪夜郎和哀勞,更遑論出兵爲大漢攻打夜郎。
如此一來,滇國舉國內附之事更是半點可能沒有,一拖就拖了八年有餘。
漢廷不急,西南蠻荒地處偏遠,朝廷暫且無力開發,夜郎國和滇國對大漢也沒甚麼威脅,倒不如以夷治夷,保證滇地商路暢通才是正事。
莊淼卻是心急如焚,昔年出使見識過大漢之強盛,返滇後又常往嶺南各城遊歷,眼界之開闊絕非老滇王可比。
他曉得,昔年大漢之所以肯對滇國開放邊市,並與滇國締結邦交,無非是要開拓和維持滇地商道,使得漢貨能從嶺南運往哀勞乃至身毒。
然隨着大漢接連在胥浦和仰光築城,並開拓出貫穿中南半島的陸地商道及海上商道,使得貨物運送可繞過山高林深的滇地和哀勞,如此滇地商道乃至滇國的重要性便不可避免的降低了。
莊淼曉得,滇國和楚族皆錯失了向大漢呈上投名狀的最佳時機,八年來,他每每念及此事,皆是愁得寢食難安。
尤是在去年歲末,漢廷重新整編了七支騎營,且在涪陵和胥浦都各囤駐一支,涪陵邊塞直面夜郎,胥浦邊塞直面哀勞,重置騎營之舉,着實耐人尋味。
莊淼對此更是憂心忡忡,唯恐漢廷已有所不耐,要出兵清剿西南諸夷。
滇國,或許非是首當其衝,然若夜郎和哀勞盡皆覆滅,滇國又豈能得以苟全?
脣亡齒寒?
何其荒謬!
莊淼從未想過與夜郎和哀勞聯手,抗衡大漢,蓋因用“以卵擊石”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做法的愚蠢。
他心心念唸的,就是如何爲漢廷效力,將來能爲自身和楚族換得活下去的權利。
是的,只求能好好活下去!
很卑微,卻很實際。
漢人對外族的態度,早已舉世皆知,秉持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理念,漢軍所到之處,除卻被擄掠的奴隸,便只餘盈野屍身。
滇地緊挨着嶺南,征伐百乘的漢軍去歲班師後,不少往來身毒與嶺南的漢商都聽聞了百乘王朝的慘狀,甚至不少擁有船隊的漢商還曾被戰時徵募,往百乘載運漢軍的繳獲,還曾親眼見識過那血腥煉獄。
數百萬百乘人,屠戮殆盡啊!
屍橫遍野,埋都埋不住,燒都燒不完,惡臭經久不絕,若非漢軍撤得早,指不定要染上疫病。
莊淼與漢商多有往來交際,聽聞百乘慘況,自是嚇得脊背冒汗,頭皮發麻。
說句有違孝道且毫無人性的話,對自家父王的病逝,莊淼是喜聞樂見的。
倒不是欣喜自身能得繼滇王之位,在蠻荒溼熱的滇地爲王,倒不如大漢的太守甚或區區縣令活得滋潤。
寧爲雞頭,不爲鳳尾,話雖是這麼說,可也要考慮到具體情形。
首先,所謂的“楚族”,本就不是滇地土著,也向來不以滇人自居,甚至對滇人是頗爲歧視的,尤是莊氏王族,常以莊周後裔爲自己臉上貼金。
其次,大漢和滇國的文明程度已是天差地別,滇國的王族和貴族不缺錢,能從大漢邊市買到很多上好的漢貨,是尋常大漢百姓都吃不起用不起,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的生活水準就處處都比大漢庶民更優越。
旁的不多說,光是醫療條件就完全沒法比,大漢現今的官辦醫館和長秋府支持的婦幼醫館已開遍個郡縣,使得舉國的醫療水準大幅提高。
然漢廷嚴禁各類技藝乃至相關書籍對外輸出,包括醫藥和醫書,甚至連醫官出境都要請官府覈准備查。
莊淼的愛妃前年得孕,還特意向時任嶺南太守的孔僅求了方便,送到嶺南郡治番禺的婦幼醫館待產。
有些事物,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譬如說親人的生命、後代的教養、自我的身份認同……
滇王,滇國之王,在漢人眼中,也不過是個沒見識的土包子,化外蠻夷的酋長。
文明程度的差距若是過大,大到無法比較,形成以百年爲單位的巨大代差,甚至會在同個物種間出現高等文明和低等文明的區隔。
長相或許差別不大,但高等文明看待低等文明,就如同人看待猴子。
或許現今的滇國和大漢尚未形成如此誇張的差距,然若依現今大漢的發展速度,再過個三五十年,漢人再看滇人,怕也真就跟深山老林裡的野人差不多。
莊淼雖想不到那麼長遠,卻也知曉若長此以往,滇地楚族就真的徹底自外於華夏了。
夷狄入華夏者,華夏之;華夏入夷狄者,夷狄之。
烏桓夷狄得以歸化入漢,本爲炎黃後裔的滇地楚族卻不得還歸華夏,何以至此?
無非就是“於國無功,於民無益”!
莊淼剛是即位,便遣太子莊臨前往漢都長安朝拜,自身則留守滇地,從滇族各部徵調大批滇人入伍,冶鑄兵械,操練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