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大街的肥羊火鍋,雖是昔年長安擴建後遷的新鋪面,卻仍被視火鍋食肆的源起之地,但凡有些身份的饕客,到得長安城沒有不前來“朝聖”的。
客似雲來、座無虛席、日進斗金,皆不足形容此方食肆的火爆生意。
尤是獨立的雅間,若非早早與店家預定,饒是王侯高爵或公卿將相,都未必能包到雅間,這也因真正的頂級權貴有格調,若如紈絝的二世祖般爲了個雅間以權勢壓人,傳出去實在敗名聲。
當然,預留的雅間還是有的,只是數量不多,更不會對尋常食客開放,饒是等候的食客排到城外去,也仍會空置着。
若在尋常商家看來,不賺即爲虧,雅間空置不用,每日會少賺許多。
然對肥羊火鍋的大東家荀蘭而言,整間鋪面的盈利都不及接待最尊貴的食客重要,哪怕帝后微服駕臨的次數屈指可數,哪怕太子殿下來得也不多,卻也是旁的食肆渴求不得的。
譬如同處章臺大街的永和豆漿鋪,因太子殿下曾在微服出宮時光顧,就特意將太子殿下那日坐過的桌椅原樣不動的保留着,不讓食客觸碰,生意卻愈發的火爆。
饒是花費重金,在長安週報的商版刊登半版廣告,都沒有此等效果。
太子喝過的豆漿,贊過的滷肉飯,就是天下頂好頂正宗的。
不是漢人跟風盲目,實在是現今漢室天家在民間的聲望極高,深得臣民敬仰,動見觀瞻。
今日午後,已過了飯點,太子殿下卻臨時起意,要在肥羊火鍋用膳,鋪面的總掌事戰戰兢兢的伺候之餘,也不忘讓人去稟告大東家。
殿內中郎將倉素的府邸亦在甲第南坊,與章臺大街相距不遠,荀蘭聞訊,自然是要趕來的。
趕到鋪面外,荀蘭剛舉步落車,整好遇着正要入內的趙婉等人。
倉素與趙立昔年爲羽林袍澤,後又同在郎署爲中郎將,家中親眷自是多有往來,荀蘭對趙婉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近年來,太子殿下每每光顧肥羊火鍋,這趙府小貴女多半也會隨之前來,荀蘭初時只道趙婉是因與承澤翁主交好的緣故,然次數多了,又隱隱風聞些頂級宗婦圈的傳言,就不免咂摸出些許不同的意味。
待趙婉得天家賜下照夜玉獅子,荀蘭心中愈發確信幾分,對這位侄女小輩也不免更多三分重視。
談不上甚麼勢力眼,現實的人際關係就是如此,饒是不至諂媚討好得失卻長輩身份,但提前將彼此關係夯得更緊實,更親近些,沒甚麼壞處的。
趙婉見得荀蘭亦覺歡喜,笑嘻嘻的見了禮,阿父阿母皆是軍中遺孤,無甚親眷,平日也無甚閒暇,府中有些事沒少請荀嬸孃幫襯。
歐渥和鄒績亦趕忙向荀蘭作揖,殿內中郎將的夫人當面,他們焉敢有半分輕慢失禮?
兩人此時心頭打顫,嘴裡發苦,太子殿下的口諭中雖未提到他們,他們卻是不敢不隨暗衛前來,主動求見殿下。
荀蘭閱歷豐富,對着兩位侯府嫡子亦是熟識,此時見得他們滿臉屎尿褲襠的愁模樣,多少能猜着是鬧出岔子了。
曉得太子在樓上雅間等候,荀蘭可不會細問,只稍稍說笑兩句,便是先行入內了。
莊臨雖不知荀蘭身份,卻也還算機靈,聞得歐渥和鄒績見禮時稱她“鄉君”,曉得她有女爵在身,故適才也已跟着上前行禮拜見。
依滇國儲君的身份,原無須向區區鄉君作揖的,然他此時已醒悟過來,長安城內敢落他臉面的人實是不少的,亦深深體會到,漢人在面對外邦之人時普遍存在的傲然姿態。
傲然,抑或堪稱傲慢,或許詞義爲貶,然在現今情勢下,也談不上好壞,甚至是大漢皇帝和朝廷羣臣刻意推動的必然結果。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漢廷奉行多年的信條。
皇帝劉徹雖不屑做甚麼萬邦來朝的“天可汗”,卻有意打造“漢人至上”的種族觀,且要不斷夯實,讓其深入世間各族之人內心,使得漢人自傲,蠻夷自卑,舉世崇漢媚漢。
藐視外族,卻不忘整軍經武,不斷打壓震懾,訓狼爲犬,誅絕不臣,方是長久之計。
莊臨此時已是學乖,未等暗衛出言提醒,便是吩咐自家的侍衛們駐足店外,隨傳諭的暗衛到得樓上雅間外,仍被內衛攔下,老老實實卸了佩劍。
雅間內,太子殿下早已動箸開吃,自幼習武不輟的彪悍少年,一日數頓,逮着閒暇就吃,且頓頓無肉不歡,若非他老子是不差錢的皇帝陛下,定要被徹底吃窮。
盛夏食火鍋,人間一大樂事,若非室內有硝石製冰驅熱,怕是早已汗流浹背。
身爲大漢儲君,召見無有官爵的同輩之人,邊吃邊等倒還罷了,若面對師長膽敢如此無禮,他怕是要被父皇踹到宗正府吃頓祖宗家法。
至於掛着使臣名頭的滇國儲君,若非父皇有所囑咐,今日又恰好遇着,堂堂大漢太子焉會撥冗見他?
似此等小國儲君,能見着大行令就算不錯了。
得了內衛通稟,知曉歐渥和鄒績亦是來了,太子劉沐倒不意外,讓他們一道進來。
皆是宮邸學舍預學館的同窗,在雄霸學舍的太子殿下眼中,兩人雖是年歲比他大,但拳頭沒他大,只能算被他這學舍大佬罩着的小老弟。
“不必拘禮,都隨意落座。”
趙婉四人步入雅間時,太子殿下壓根沒停下手中的象牙箸,從銅尖鍋裡夾出數片涮得半熟的羔羊肉,塞到嘴裡,邊嚼邊說,還不忘對吩咐內衛:“去與荀姨說,勞煩她讓人再布幾套食具便好。”
適才荀蘭已前來見過禮,劉沐曉得她必是又打算親力親爲的緊盯着備菜上菜,實在有些無奈。
太子很隨意,也讓他們隨意落座,然衆人躬身見禮後,真敢依言隨意的,也就是趙婉了。
與太子殿下同桌而食,平起平坐,饒是歐渥和鄒績都未曾經歷過,此時實在不知該在何處落座。
趙婉拉開劉沐右側的椅子,挨着他施施然的坐下,倒是老實不客氣。
“你倒還真是隨意,沒見着滇國的太子殿下也在麼?”
劉沐嚥下嘴裡的羊肉,滿臉謔笑道。
趙婉反問道:“殿下以爲小女坐不得右首?”
“孤王倒是不在意,只不知太子殿下是否介懷?”
劉沐撇撇嘴,卻是擡眸看向侷促不安的滇國太子莊臨。
莊臨聞言,猛地一激靈,忙是深揖下拜:“太子恕罪,臣豈敢與殿下比肩並稱?”
劉沐笑而不答,卻又看向歐渥:“你以爲如何?”
歐渥脊背直冒冷汗,曉得太子殿下已完全知曉適才在冷飲鋪外的情形,只不知是暗衛的稟報還是殿下親眼所見。
說實話,小小的誤會,本能輕易解決,若非他莽撞暴躁,隨後又打算找由頭借勢藉端,往莊臨頭上扣“假冒太子”的帽子,事情也不會鬧到如此。
“殿下,臣知罪,還請殿下責罰!”
歐渥深知劉沐性情,在這位霸道太子面前,狡辯是沒半點用處的,只會徹底惹怒他,忙是拜伏在地。
“殿下,臣……”
鄒績見狀,亦欲跟着請罪。
劉沐卻是擺手,打斷了他,“你有功無過,若非有你在,他歐渥此時已刀劍加身,此事再無可收拾!”
鄒績心下稍安,卻也不至因太子的讚許而欣喜,畢竟自家好基友此時正伏地請罪,哀矜勿喜,哀矜勿喜啊!
雅間內霎時沉寂下來,兩人坐着,一人站着,一人跪伏,一人深揖,皆是久久不語,唯聞得太子劉沐自顧自夾菜吃菜的響動。
門戶未掩,荀蘭領着侍者送來食具,見得內裡情形,忙讓侍者止步雅間外,親自端了食具,趨步入內,輕手輕腳的布到桌上。
她昔年曾爲宮娥,今上尚未太子時,她乃是其貼身侍婢,現今又爲殿內中郎將的夫人,慣見此類場面,自然曉得敢如何應對。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默默做好自身該做的事兒,別出聲,別吭氣,再趨步而退。
要曉得,太子年歲再小,也是國之儲君。
昔日今上年幼,平日對人雖是隨和,杖殺犯事臣屬卻也從未手軟,更遑論現今這位太子殿下,出名的暴脾氣,又自幼習武,出入軍學營伍,暴戾兇狠絕不遜於其父輩祖輩。
荀蘭見得趙婉無礙,已是心下安穩,至於旁人,她可沒蠢到開口爲他們稍作緩和,布好食具後便是向劉沐欠身,旋即趨步而退,出了門,領着侍者匆匆離去。
稍後若無太子召喚,她是絕對不會再露面了。
待得荀蘭離去,劉沐突是扭頭看下身側的趙婉,意有所指道:“適才若暗衛不曾前去傳諭,你莫不是要被人借勢了?”
趙婉柳眉微揚:“殿下如此小覷人麼?”
劉沐與她對視片刻,展顏笑道:“也是,正如父皇常言,愈是精明之人,反是更易受人擺佈,依你的脾性和腦子,倒是孤王多慮了。”
趙婉杏目圓瞪,氣呼呼道:“殿下是說我愚鈍麼?”
“呵呵,倒不至愚鈍,昔年孤王亦是如你這般的,替你燙個豬腦花,多補補便是了。”
劉沐搖頭失笑,真的拿着漏勺,從菜碟中舀了半副豬腦,放到銅尖鍋裡涮着。
“今日孤王心情甚好,便不與你等計較,都過來落座,飲酒吃菜。”
他擺擺手,示意莊臨近前,挨他左側落座,鄒績和拜謝起身的歐渥也忙是落座,卻皆坐在左側。
畢竟是圓桌,他們寧可坐得擠些,也不敢到下首與太子殿下面對面坐着,至於右側,瞧見趙府貴女與太子殿下的相處情形,他們若非腦子抽風,是絕不敢挨着她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