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在秦漢兩朝,謂之函谷關以東,大江以北的六國故地。
暴秦二世而亡,及至大漢初立,關東豪族林立,士子禮文,豪傑任俠,世家豢養門客之風遠盛於關中,更遑論巴蜀、江南與西南之地。
歷代漢帝有鑑於此,皆對關東行“抑豪”之舉,先徙齊諸田,楚昭、曲、景及諸功臣於長陵,後又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傑、併兼之家於諸陵,以弱關東豪族。
及至今上劉徹登基,更頒佈王侯京居令,遷各地王侯入京,且令巡察御史明察暗訪各郡縣,內朝更設尚書檯以糾舉勾連豪族之朝臣,另有暗衛多方探察,凡武斷鄉曲、橫行邦邑、雄張閭里者,無論豪滑之民,累世大族抑或封疆大吏,皆依律重懲,奪爵抄家者爲數甚衆。
非止於此,漢廷雖愈發薄徭輕賦,隱有徹底廢除丁口稅賦的趨勢,然僅限尋常漢人,凡家中僮僕、私兵、門客、奴隸,反是要加徵重稅,尤是私兵,依其主家爵位,豢養數量與所持兵械皆有嚴苛限制,妄自聚衆執械、擾民逼官者,更視同謀逆,斷獄刑罪之重,可至梟首夷族。
此等嚴刑峻法下,莫道關東之地,便是民風剽悍的關中,世家豪族皆不敢違禁,爵位在身者爲免犯忌,往往主動裁減大半私兵,豢養門客的風氣也漸漸轉向,多文士而少俠客。
譬如樑王劉武,昔年豢養的數千門客,早已遣散大半,甚麼劍客豪俠皆是不留,唯餘一衆文士僚屬,陪他飲酒作賦,終日風花雪月,亦是悠然愜意。
如此情形,雖符合漢廷利益,然在短期內,也免不得些許麻煩。
世家大族紛紛裁減私兵,遣散門客,導致各郡縣出現了不少無業遊民,此類羣體雖不至好吃懶做,終歸由奢入儉,失卻了主家給予的優渥待遇,要回鄉自食其力,心理落差必是有的,心態也須調適。
好在大漢愈發富足,耕者有其田,勞者得其食,但凡肯努力謀生之人,總不至流落街頭,食不果腹,饒是家徒四壁的鰥寡孤獨,各地官府乃至鄉里都廣設粥棚,施飯贈衣以爲救濟,終歸是凍不死、餓不死。
或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偏想不勞而獲,享受錦衣玉食者,以任俠之名,行盜寇之事,各地官府皆力行峻法,遣吏卒乃至府兵將之擒拿剿殺。
現今之世,官府甚得民心,凡有作亂爲禍者,人人皆曰可殺,鮮有包庇匪患的百姓。
尤是統掌京畿治安的中尉府,蝰蛇張湯雖已外放玄菟太守,然現任的中尉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卻是曾拜大將軍,領軍征伐巽加與安息的膠東王劉寄。
身爲大漢親王,背後又有皇帝兄長爲其撐腰,沒甚麼世家豪門是他不敢得罪的,沒甚麼高爵勳貴是他不敢殺的。
他得罪的權貴愈多,下手愈狠,中尉的位置做得愈穩當,也愈發得皇帝信重。
所謂孤臣,不外如是。
二十餘年來,接連三任中尉皆是狠人,蒼鷹郅都、蝰蛇張湯、暴虎劉寄,使得關中世家愈發遵紀守法,京畿治安愈發良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實乃天下首善之地。
有此典範在前,各郡縣的主官僕射每歲返京述職,自要被公府用以參照,列入政績核鑑,使得諸多主官返歸治地後,皆大力整肅治安,打擊違法亂紀的遊俠盜寇,饒是對本地豪強也毫不手軟。
阻人官途,無異奪妻殺父,莫以爲都尉與縣尉轄下的府兵刀刃不利乎?
如是多年,漢廷“抑豪”之舉成效卓著,各郡縣皆治安良善,地方豪強也漸漸分化削弱,世家大族雖仍常聯姻維繫,彼此守望相助,卻已不復秦末之盛。
饒是如此,想完全消滅世家勢力,不現實,也無此可能,後世的華夏和歐美都做不到,現今的大漢更做不到。
古外今來,歷朝歷代,從未做到過,或許直至人類徹底消亡,都是難以做到的。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是天性。
莫說以宗族爲主體架構的世家,便是地域之別,也有不同的羣體之分。
現今大漢,中央集權體制已近極致,皇權至尊至上。
習得文武藝,貨於帝皇家,士子想要出人頭地,進入官僚體制,無疑是最佳選擇。
然隨着漢廷普及官學教育,任官取仕的面向更廣,選擇更多,不再拘泥於精通經史子集的文士,尤是大農府轄下八大附府,多選學有專精者。
舉士待詔的太學,更已重整規制,並舉兩院,是爲漢學院與科學院。
近年來,公府取官反是愈發偏向科學院諸博士或政經官學的學子,即皇帝陛下所謂的行政、經貿、財稅與理工人才,讀書人若只知清談務虛,難得重用。
舊士族不是沒有反彈,然現今皇權獨大,天子恩威並施,既普惠萬民,又廣納世家子弟和寒門士子入各大學府就學,權貴的利益有所保障,庶民亦得見進身之階,自不肯冒着掉腦袋的風險,爲少數利益受損的文士搖旗吶喊。
文士造反,三年不成。
高祖劉邦尿溺儒冠,不正是鄙薄腐儒只會動嘴麼?
饒是後世華夏的公知精英們,亦只能敲擊鍵盤,做網絡噴子,指着他們經世治國,倒不如訂閱本書,讓作者君得了稿費,買根肉骨頭,對他們道一句:嗟,來之食!
嗯……又是離題,實乃近日蠻夷媒體借交趾偷渡客之事,污我華夏,諸多公知見獵心喜,造謠誹譏,吾深以爲恥,不吐不快。
言歸正傳,話說從頭。
世家權貴遣散門客,朝廷公府又易取仕規制,使得不少因循守舊的文士丟了飯碗,不得不另謀出路。
有返鄉歸家,躬耕營商者;有申往官學,任教授業者;亦有心懷不甘,謀求舉薦者。
舉薦賢良,乃是漢官風氣,然不是每位官員都可向公府乃至皇帝舉薦的。
譬如現任大農令孔僅,昔年得舉的“孝廉”一科,屬於清流之目,乃由各郡主官察舉,太守每歲僅可推舉數人至京師,由公府加以考評。
一郡之地,每歲數人,比後世華夏各省的高考狀元也差不了多少,更要才德兼備,聲名在外,還要太守這等封疆大吏肯以自身名望作保,否則若是舉薦之人日後鬧出甚麼岔子,身爲舉薦人的太守少不得要落個“識人不明”的名頭。
在地方郡縣,想獲得舉薦,着實難於登天。
唯在高爵勳貴雲集的京畿之地,尤是在長安城內,文士若得揚名,得朝堂重臣看重舉薦,或得名士宿老青睞,批下不錯的品鑑之言,想入仕無疑要更容易些。
若說攀附權貴,未免太過,然想獲得舉薦的文士,找些機會登門拜謁顯貴和名宿,倒也屬尋常。
長安權貴們對小有名氣的文士,雖不會再隨意收爲門客,卻也會以禮相待,雖說多半不會親自接待,卻也會讓家中子侄好生招待,既可獲得禮賢下士的好名聲,亦可結下幾分善緣。
莫欺少年窮,指不定有誰日後飛黃騰達,不求其知恩圖報,好歹莫因今日怠慢,遭人記恨在心。
當然,想登門拜謁,也要尋個合宜的由頭。
最普遍的方式,也是華夏自古最容易拉近彼此關係的形式,無非就是敘同鄉情誼。
有道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同鄉之間,尤是遠離家鄉的遊子間,終歸能聊聊鄉愁,聊聊故鄉那些熟悉而難忘的人和事。
況且,在漢廷未普及官學教育前,教育資源乃是被權貴與士族壟斷的,民間的求學途徑不多,許多名士皆師出同門,尤是同個地域的士子,多多少少都能扯上些關係。
譬如現今儒家執牛耳者,公羊學派宗師胡毋生,其弟子淄川公孫弘、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之呂步舒,皆爲關東大儒,謂之公羊五士。
儒家源出齊魯,胡毋生又出身齊地,且現任太學漢學院的博士僕射,爲儒家博士之首,故公羊學派大興,齊地儒生多習之,以胡毋生的徒子徒孫自居,倒也不爲過。
這沒甚麼可非議的,但凡想上進,就不宜孤高自賞,必得懂得找到展示自身的舞臺,尤是看重入仕的儒家,孔夫子周遊列國,與其說是爲了收徒授業,更多的無非就是爲了求得諸侯重用。
漢室崇尚黃老之學,當今天子雖不抑制儒學,卻也不獨厚儒家,而冀望兼容幷蓄,汲百家之涵養,充實完善所謂的漢學。
窮則思變,儒生眼見大勢所趨,自是順應時局,老老實實的閱覽百家經典,不再執着於“孔子獨聖”的傲慢,固步自封,免遭漢學體系內諸子百家的孤立。
公羊學派最早順勢而爲,得以大興,故齊地儒生也沾了不少光,至少不似某些固執的儒家學派般受人排擠。
長安城內,未得公府任官的齊地儒生,更是時常相聚,除卻抱團取暖,更是爲在齊地大儒前混個臉熟,展示展示才學。
只不過,光得大儒看重,也不足讓儒生們平步青雲,但凡有些門路的,還會登門拜謁同爲齊地出身的高官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