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先申明:本章主要爲引出東方朔,豈料又囉嗦了半章才寫到,寫作狀態不太好,修改刪減許久仍覺有灌水嫌疑,着實愧對讀者。)
現今大漢朝堂,論及身居高位的齊人,自是首推丞相東郭咸陽。
二十載光陰,昔年的齊地鹽商,脫商入仕,步入朝堂,直至高居相位,爲百官之首,雖是幸得天家恩眷,卻也不乏自身的奮進不怠。
尤在大農令十年任內,輔佐今上改善民生,富國基業,使得大漢百業興盛,百姓富足,實打實的經世之功,朝野皆無人可出言質疑。
如此賢臣,在民間的聲望自然不錯,淳樸的大漢百姓又愛屋及烏,連帶齊地東郭氏都漸漸聲名鵲起。
自東郭氏本家遷居長安,將族業盡數交由家族分支打理,本家之人再未操持商賈之事,隨着東郭咸陽步步高昇,一衆嫡親皆得廕庇,盡數脫了商籍,子侄入仕再無阻礙。
東郭老爺子見得兒子這般光宗耀祖,更爲東郭氏奠定了世家根基,饒是年愈古稀,卻是愈活愈精神,終日容光煥發。
多年與高爵勳貴往來交際,老爺子早已掩去商賈慣有的銅臭味,言行舉止間更是養出幾分貴氣。
饒是如此,想厚植世家底蘊,卻非朝夕之功。
正如後世之言:欲培養一位真正貴族,需要三代人持續不斷的努力。
大漢現今最具名望的世家大族,多是“累世公卿”,更有如廷尉汲黯出身的汲氏,自春秋時的衛國,歷朝皆榮任卿與大夫,家世之顯赫,底蘊之深厚,使得高祖劉邦都曾讚歎豔羨。
反秦時,聞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語,劉邦自是欣然認同;然待其奪取天下,坐上帝皇寶座,再聽這話就覺得很膈應了。
奈何劉氏確是泥腿子出身,往溯祖宗十八代,都尋不出沾親帶故的王公貴族。
正因如此,歷代漢帝對世家大族皆採取兩面手段,想方設法的打壓關東豪族,扶持新崛起或徙入關中的世家,昔年的吳楚七國之亂,叛軍之所以能在短短月餘席捲大漢的半壁江山,一路勢如破竹,不乏關東豪族暗爲臂助。
及至劉徹即位,關中世家已然勢大,且是盤根錯節,冒然清洗怕是會動搖國本,弊大於利,只能逐步分化削弱,抑制舊有世家,同時拔擢更多無世家背景的公卿將相,扶持其更多新世家以爲制衡。
二桃殺三士?
倒也不至於,只是人人皆有私心,世家愈多,彼此間的利益衝突愈是不可避免,不易出現“三家分晉”類似的情形。
因此緣由,皇帝劉徹非但在軍中扶持起李氏和公孫氏等新軍系,亦樂見出身寒微的文臣舉族遷居京畿,厚植世家底蘊,諸如齊地東郭氏、南陽孔氏、洛陽桑氏,皆如是。
現今的長安城,劉氏王侯與新舊世家彼此制衡,反倒不似昔年般動不動就有人跳出來鬧騰了。
要曉得,昔年劉徹以太子身份監國時,文武百官皆在大殿長跪不起,非得見到皇帝不可。
如此默契的“逼宮”,饒是爲首的袁盎等元老重臣乃是秉持忠君之心,然劉徹每每憶起,仍是頭皮發麻,脊背冒汗。
羣臣太“團結”,太“默契”,絕非好事。
久居朝堂之人,慣會體察聖意,該如何應對,亦是心知肚明。
東郭咸陽更是心思通透,自身不與旁的公卿將相私交過甚,卻又讓家人常邀文人雅士入府饗宴,且多爲修習公羊學說的齊地儒生。
受邀的儒生多是不知內情,只道東郭咸陽崇儒,卻不曉得,他壓根就不喜儒家學說,反倒商聖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經》自幼倒背如流,之所以讓家人饗宴齊地儒生,無非是爲彰顯自身與舊世家理念不盡相同,順帶教東郭氏得了禮賢下士的好名聲。
丞相國政繁忙,自不會親自設宴接待尋常士子,倒是東郭老爺子樂此不疲。
“多沾書卷氣,洗盡銅臭味,方可使我東郭氏累世不衰。”
老爺子營商半生,昔年吃足了“抑商”的苦頭,深知豪商巨賈饒是家貲巨億,在高官顯貴眼裡,亦不過是螻蟻般的存在。
華夏曆朝歷代,有錢終不如有權,莫提甚麼富可敵國,但凡狂妄到自以爲能掌控民生命脈,以此要挾朝廷的商賈,純屬作死!
最牛的呂不韋,靠的也不只是錢,況且終究不得善終。
(順帶藉此回覆某些讀者評論,甚麼商人有錢不滿足,造反作亂的說法,實在杞人憂天了,華夏不是歐美,無論神權還是財權,從未真正動搖皇權,至於後世……你們懂的。)
今歲三伏,因着皇帝陛下有意修築京南鐵路,少府和大農府轄下各府司僕射唯恐拖延惹得陛下不悅,召回不少離京避暑的屬官,處理相關事務。
東郭咸陽官居丞相,除卻皇帝陛下,無人能召他回京,然呈請他核閱的公文紛紛送至,使得他也無心躲閒,索性早早返京,每日皆到相府處理政務。
這一日,暮鼓響起,東郭咸陽乘軺車歸府。
剛是步入正堂,便見得東郭老爺子正自來回踱步,愁容滿面,嘆息連連。
“阿父,何故犯愁?”
東郭咸陽瞧自家阿父這般神情架勢,怕是真遇着甚麼大事了,忙是舉步近前,出言詢問道。
老爺子搖頭苦笑道:“誒,今日宴請一衆文士,有子醉酒,寬衣解帶,小遺(撒尿)席間……”
“竟有此等孟浪無狀的士人,着實有辱斯文!”
東郭咸陽瞪大雙眼,只覺太過匪夷所思,使得驚詫更甚於惱怒。
老爺子饗請文士雖多在偏院設宴,然也屬丞相官邸,有資格受邀赴宴的文人雅士也皆是小有名氣的,似此類筵席,與其說是酒宴,反倒更類似後世的文藝沙龍。
席間,喝得叮嚀大醉已是失禮,更遑論當着主家和諸多賓客,寬衣小遺,這已非簡單的酒後失態,說是失儀失德都不爲過。
“阿父是如何處置的?”
東郭咸陽緩了緩神,將老父扶着坐下,方是出言問道。
老爺子無奈搖頭,苦笑道:“還能如何,自是讓下人送他回去,早早散了宴席。”
東郭咸陽微是顰眉,顯是不太認同老父的處置。
無論那廝是否真因醉酒失儀,在丞相官邸當衆小遺乃是實情,若輕輕揭過,不做懲戒,他的顏面何存?
堂堂大漢丞相,威儀何在?
換了脾氣暴躁的武將,那廝怕是更免不得吃頓毒打,但凡不打死打殘,中尉府多半也不加理會,畢竟跑到別人府邸屙屎撒尿,捱揍也是合乎情理的。
老爺子瞧見自家兒子神情,自是猜到他的心思,嘆氣道:“那廝有官身,衆目睽睽之下,爲父也不好太過爲難。”
“哦?莫不是太學之人?”
東郭咸陽愈發詫異,入朝爲官多年,他向來鮮少與旁的朝臣交際,自繼任相位,爲百官之首,他更爲避嫌,叮囑親眷莫與官吏過從甚密。
老爺子也曉得箇中利害,不會輕易邀官吏過府飲宴,若是前來赴宴者有官身,多半就是太學的師生,他們雖有官秩,其任用與升遷卻不同尋常官吏,皆爲太常卿轄治,乃至呈請皇帝陛下裁示。
東郭咸陽雖爲丞相,卻鮮少涉入太學事務,故東郭族人與太學諸官往來反倒沒太多避諱。
老爺子頜首道:“經學博士,東方朔。”
“東方朔?”
東郭咸陽不禁揚眉,區區經學博士,自不會讓位高權重的丞相放在心上,然對東方朔其人,他卻屢有耳聞。
東方朔,出身齊地,原是平原郡厭次縣的寒門士子,自幼喜讀古籍,愛好儒家經術,對諸子百家亦廣爲涉獵。
十餘年前,皇帝陛下命司馬談修撰陰陽、儒、墨、名、法各家的典籍,併爲先秦諸子作傳,且特意遣人前往齊地爲他找了兩個幫手,臨淄主父偃和厭次東方朔。
有趣的是,三人皆是複姓,且年歲相仿,其時皆是弱冠之年,得蒙陛下看重,入蘭臺編書作傳,稱得上少年得志。
然而,三人現今境況卻已大不相同。
司馬談已出任漢學院的院監,只待帝師衛綰告老致仕,便可繼任太學祭酒,位同諸卿;主父偃更是官居尚書令,執掌臺閣,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僅次三公。
東方朔卻僅能在漢學院任經學博士,便連博士僕射都未晉任。
東郭咸陽深得聖眷,與主父偃和司馬談亦是熟識,對東方朔其人其事自是有所耳聞。
昔年,東方朔剛入蘭臺任事,就屢屢因玩世不恭,儀態不端,遭到御史彈劾。
要曉得,蘭臺居御史府內,由御史中丞轄治,在蘭臺失儀,簡直是作死。
皇帝陛下雖是惜才,卻也不願爲個舉止孟浪的弱冠士子硬扛諸御史,便讓他到太學任事,順帶磨磨他的輕浮脾性,雖說秉性難移,然至少沉穩慎重些。
譬如主父偃,雖不屑於人虛與委蛇,人緣極差,做事卻滴水不漏,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從攻訐,出任尚書令端是適材適所。
直至今日,司馬談和主父偃都已功成名就,東方朔卻仍不復重用。
東郭咸陽無從知曉,陛下是對其大失所望,抑或早已徹底忘卻此人,然想到他曾有通天坦途,卻不知珍惜,憑白蹉跎十餘載,着實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