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典等人隨小內侍到得御風閣時,侍者已然撤下先前擺好的酒菜和桌椅,重布席案,宴開十席。
太子殿下不差錢,素來不吃霸王餐,更謹守父皇教導,以美味佳餚滿足口腹之慾沒甚麼,然萬不可隨意浪費。
撤下的菜餚未曾動筷,故是賜給了隨扈的內衛,算是加菜,內衛們已是習以爲常,他們本也是會輪番到樓下雅間用膳的,人是鐵飯是鋼,每每隨太子微服出宮,非但無須忍飢挨餓,多半還能有佳餚賜下。
反正是太子殿下掏錢付賬,不吃白不吃,唯有酒水是萬萬不敢喝的,以免貪杯誤事。
劉典領着表姊表妹們入的閣內,與太子族弟和趙府貴女見了禮,再瞧見席位的佈置,神情愈發無奈。
太子平日饗宴親朋好友,若是身着燕居常服的私下場合,多會與賓客同桌而食,以示親近,然此時卻是擺了十席食。
太子身份尊貴,不與諸多外姓貴女同桌,合情合理更合乎尊卑禮數。
然右席八案,左席一案,這是甚麼擺法?
劉典心思急轉,故作不知太子心思,見過禮便自顧自的往左席邁步。
“嗣子且慢,此乃小女子的席位。”
趙婉反應亦是不慢,趨行數步,搶先入了席,“嗣子尊貴,自是席居右首的。”
劉典焉會瞧不出她眼中的戲謔,心中鬱悶不已。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來來,諸位貴女皆是族兄表親,不是甚麼外人,莫要拘束,快快與族兄入席。”
太子劉沐瞧見族兄吃癟,向趙婉眨眨眼,以示讚許,和顏悅色的出言招呼衆人。
貴女們頗爲遲疑,紛紛看向劉典,唯恐失了禮數。
她們雖早已隨長輩歸化漢籍,且自幼說漢話、書漢隸、習漢禮,然比起尋常的漢室貴女,無疑是少了底蘊的,此時面對大漢儲君,更是戒慎恐懼,愈發束手束腳。
名門望族與新晉貴族的區別亦在於此,若換了名門閨秀在此,饒是心下亦是戰戰兢兢,卻絕不會顯出畏首畏尾的拘束,蓋因多年養成的端莊儀態早已鐫入她們的骨血。
換了後世的說法,就算醉的不省人事,走的都是優雅貓步,說的都是文雅言辭。
旁人且不提,單論脾性歡脫的趙婉,趙氏雖無甚世家底蘊,然趙氏夫婦亦多有延請宮中老人入府任事,自幼教導於她,且她常隨阿母蘇媛赴宮宴,更連番隨聖駕離京避暑,見慣了大場面。
真要端起架勢,趙婉非但舉止儀態無可挑剔,便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彎彎繞繞也是會的。
若非如此,能討皇后歡心,得贈寶駒?
此時此刻,在兩相對照下,更顯出差距來。
劉典心中無奈,也只得硬着頭皮,招呼表姊表妹們隨他入席。
太子劉沐坐了上首,作勢瞧着兩側的席位,故作不悅道:“這醉仙居的侍者也真沒眼力,這席案隔得如此遠,恁是顯得不夠親近。”
小內侍赭端隨侍他多年,端是聞弦知意,忙是喚來侍者,爲右席併案。
饒是劉典定力再足,亦不免眼角抽搐。
劉沐卻是恍若未覺,笑看侍者重新擺好席案,趨步而退,復又候在閣外。
“在席皆非外人,權當家宴,無須太過拘禮,孤王若問諸位貴女的閨名,應不算失禮,族兄以爲如何?”
“……”
劉典無語,心道你都這麼說了,我能說失禮麼?
他扭頭向貴女們微微頜首,示意她們回話。
年歲最長的貴女坐在劉典身側,本應起身避席方能回稟太子,奈何右席已併案,正自不做所措,卻聞得太子再度發話。
“孤王早已說過,席間無須多禮,坐着回話便是了。”
“謝殿下,回殿下話,小女姓郿名汐……”
郿汐稍是遲疑,沒再繼續往下報家世,倒不是自卑出身,而是憑着女子的直覺,覺着太子殿下應是無意知曉的。
她的想法倒也沒錯,劉沐之所以詢問她們的閨名,只是爲對談便利,沒心思細究家世,左不過是卑禾候瓦素各的晚輩族親,劉典的母族表親。
旁的貴女見得族姊出言答話,亦陸續學着她回了太子的問詢。
“郿汐、郿淧、郿潄、鄂珏、鄂瑗、鄂瓔、虢苓、虢芸……”
劉沐聽罷,覺着倒是好記,饒有趣味的問道:“皆是新取的姓名麼?”
衆女齊齊點頭應是。
趙婉卻是疑惑的看向劉沐,眨着會說話的大眼睛,仿似在問他是如何知曉的。
劉沐見她難掩好奇之色,倒也沒吊她胃口,輕笑道:“若孤王沒想岔,諸位貴女的長輩皆爵居關內候,剛是卸甲不久,得賜田宅而遷居至京畿郡縣。”
劉典心思微動,接話道:“正如殿下所言,三位外叔祖剛遷居右扶風,分處郿、鄂、虢三縣。”
趙婉聞言恍然,現今朝廷敕封高爵雖不再分封食邑,卻仍會依爵位賜下相應田宅,關內候作爲二等爵,可賜田九十五頃,宅九十五舍。
王侯京居令頒佈後,各地王侯盡遷長安,在所屬縣邑擁有大量田宅的關內候們就很有牌面了。
近年來,不少外族因功得以歸化入漢,尤是軍中將領爲數甚重,皇帝不可能盡皆親自爲之賜下漢姓,似卑禾候瓦素各的三位族弟,爵居關內候,卸任後得遷居京畿妥善安置,索性就以遷居的地名爲漢姓。
從七位貴女的閨名,亦能瞧出這三位關內候是如何爲家中晚輩擇取漢名的。
郿縣有郿水,故郿氏貴女之名皆帶水部;鄂縣多美玉,故鄂氏貴女之名皆爲美玉;虢縣產藥植,故虢氏貴女之名皆爲敷實。
劉沐復又笑問道:“如此取名,頗似先秦規制,委實不錯,莫不是族叔想出的法子?”
劉典應道:“殿下明察,確是出自家父的建議。”
“嗯。”
劉沐頜首,隨即又對衆貴女道:“今日乃重陽佳節,該是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你等若不能飲酒,那便不要強自飲用,然這蓬餌卻是要嚐嚐。”
貴女們逛了大半日,本就腹中飢渴,此時覺着太子頗爲和善,心下少了幾分畏怯,再聞得太子招呼,便是紛紛跟着動了箸筷,去夾食案上擺着的精緻糕點。
奈何這蓬餌好看不好夾,乃是黍米、黍蓬加以果料混蒸而成,外滑內黏、軟乎乎的。
她們唯恐沒夾牢,又不敢整盤端着吃,皆是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夾起,瞧得劉典都爲她們心累。
劉沐雖是存着逗弄族兄的心思,卻絕不會以貴女們的慌亂無措爲樂,堂堂大漢儲君,這點風度和節操還是有的。
爲免衆女愈發尷尬,他故作未覺,卻是扭頭看向趙婉,柔聲道:“這醉仙居的侍者果是不用心,也沒給你上食碟盛放糕點。”
趙婉剛夾起蓬餌塞嘴裡,正鼓着粉嫩嫩的腮幫子咀嚼,驟然聽到劉沐的柔聲細語,再瞧他那明顯是裝出來的關切神情,只覺頭皮發麻。
“咳咳……”
“呃……”
“咳咳……”
她猛是劇咳連連,面色漲紅,用力拍着平坦的胸口。
劉沐見她被嗆住,本要學着自家父皇般說句“多喝熱水”甚麼的打趣她,卻見得她已躬了上身,面色由紅轉紫。
咣~~
他猛的起身,膝蓋撞在食案邊緣,卻也顧不得疼痛,疾步邁到她身邊,扶她起身。
“殿下……”
閣內衆人皆是大急,守在閣外的內衛更是衝了進來。
“滾!”
劉沐無暇廢話,呵斥出聲。
他自幼習武,在黃埔軍學更沒少學些緊急救治的法子,曉得該如何應對此事,人多反是礙事。
站在趙婉身後,將她反抱入懷,雙手抱着她的上腹部,猛地向上提拉。
“咳咳……”
趙婉咳嗽未止,原本急促開闔的鼻翼卻是愈發翕動無力。
劉沐見狀,復又猛然箍緊雙臂向上提拉,再顧不得留力,適才爲免傷着她,他才使了不到三成氣力。
趙婉隨之乾嘔出聲,呼吸復又急促起來,劉沐眼神一亮,攬着她傾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將兩指手指探入她的嘴裡,緩緩掏出黏糊糊的蓬餌。
嘔~~
趙婉氣息餘發急促,竟真是嘔吐起來。
劉沐忙是盤膝坐下,讓身材嬌小的趙婉趴在他的腿上,一手攬着她的腰腹,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稀里嘩啦的穢物吐了滿地,他身上的袍服和靴襪更是沾滿污穢,卻絲毫不以爲意,仍是端坐在地,攬着她稍稍挪了地方。
“赭端,速去備車,再給孤王尋兩件大氅來。”
待得趙婉嘔吐稍緩,劉沐眉宇漸鬆,復又擡頭環視衆人,不容置疑的冷聲道:“你等且到外頭候着,將門窗皆是敞開。”
太子殿下此時的目光頗是嚇人,蘊着明顯的警醒意味,無人敢有絲毫違逆,紛紛趨步而退,候在外頭,不言不語,不聞不問。
不多時,身披大氅的劉沐步出軒閣,懷中抱着的趙婉亦是裹着大氅,只露出煞白的小臉,窒息加嘔吐,使得她渾身癱軟,意識模糊,莫說走路,站都站不穩。
劉沐沉聲道:“回太子府!”
赭端早有預料,應諾道:“殿下放心,樓內已無旁人,奴卑也已遣人回宮,太醫應已候着了。”
劉沐頜首,卻是舉步又止,看向劉典及衆位貴女。
劉典忙是躬身道:“家母今夜歸府,若得知侄女們欲留宿侯府,必是歡喜的,臣明日亦會早早入宮。”
“如是便好。”
劉沐不復多言,抱着趙婉邁步而去。
劉典躬送太子及衆多隨扈離去,心中大石方是落下,看着身後面色煞白的表姊表妹們,也只得無奈苦笑,出言寬慰道:“無須多慮,且隨我回府,稟明阿母后,安心留宿侯府便是了。”
按說這也不是甚麼大事,太子適才爲救助趙府貴女,顧不得男女之防,亦是情有可原的,然畢竟事關女子清譽,且是太子少傅的女兒,這事就頗爲敏感了。
若此事泄露出去,惱羞成怒的太子殿下雖不至對今日在場之人都痛下狠手,然依着劉典對自家族弟的瞭解,絕對會徹查膽敢傳揚此事之人,施以最爲暴戾狠辣的懲治。
憑白招惹太子惦記,這特麼不是倒黴催的麼?
伴君如伴虎,動輒得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