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渭北,風孔山。
十三年前,帝國科學院的農業研究所奉皇帝旨意,開闢專門用於移植嫁接,育苗選種的種植園,對多種外地或本土的經濟作物進行栽培育種。
有鑑於諸多植株的生長環境各有不同,故而選在地形多變、海拔落差較大、山勢緩而漸變的渭北北山。
所謂北山,非是單一山峰,與南山皆是相對帝都長安的地理位置而言,北山在渭水之北,南山在滈水之南,皆是層巒疊嶂、陵丘溪谷密佈的小山脈。
廣義的北山山脈,涵蓋風孔山、老龍山、嵯峨山、堯山、黃龍山、梁山等山巒,綿延近愈七百里,饒是不算低窪谷地,山脈的海拔落差有將近二百丈,氣候分層頗爲明顯,且土壤肥沃,確是開闢種植園的絕佳選址。
風孔山,距長安僅百餘里,因山石可爲磬,叩之鏗然有玉聲,故又名磬玉山,亦即後世所謂的藥王山、五臺山。
此地氣候溼潤,宜於植被生長,且因山嶺奇瑰、山石磬音,漢人皆認爲山中有靈,故農業研究所將此處選爲渭北種植園的主駐地。
長安本地人士,但凡提到渭北種植園,多半是指代風孔山下,居住着諸多農學博士、農匠和學子的偌大莊園,莊園外更有大片屋舍,住着不少受僱的農人和大農府轄管的奴隸。
清晨時分,空氣尤爲清新,遠非長安可比,趙立和蘇媛皆覺神清氣爽。
無怪義父耿忠愈活愈硬實,雖已年過五旬,仍能每日起早,徒步登山,仔細察看植株長勢。
夫婦二人與義父用過早膳,本要隨他登山,卻不料突有宦官從長安趕來,傳皇后口諭,邀蘇媛入宮賞菊聽戲。
蘇媛不禁有些發懵,在看宦官身上的衣袍,皆被露水打溼,更覺詫異。
雖說此地距長安不過百餘里,然途中須得橫渡渭水,且拂曉霧重,山道溼滑,饒是騎術精湛之人,花上兩個時辰也屬尋常。
這宦官,怕不是連夜趕路?
念及至此,蘇媛邊是疑惑皇后爲何非要邀她,邊是給宦官塞了囊金豆子,以慰勞他的辛苦。
宦官也不矯情,笑着收下,還不忘謝賞。
此乃尋常事,按說以趙氏夫婦的權位,本也無須討好區區的傳諭小宦,不過蘇媛曾在長秋府任事,人情世故還是懂的,人辛辛苦苦來傳諭,跑腿錢都不捨得打賞,實在是說不過去。
況且,她還想問些事兒,但凡不涉宮闈禁事,想來這宦官也不會刻意隱瞞。
果不其然,小宦官機靈得緊,都不帶蘇媛發問,便是道出了不少情形。
皇后非是獨邀蘇媛入宮赴宴,便連各家高門宗婦和嫡女也是邀了,一如往常的饗宴,蓋因長秋府的優伶們排了新戲《鳳求凰》,又見秋菊盛放,故邀各府女眷入宮相聚。
“少卿勿憂,此番乃是晚宴,暮鼓響起方須入宮,前往御苑,少卿酉初時分到得宮門等候便是了。”
小宦官如是道。
現下不過卯時,距酉初尚有五個多時辰,足夠蘇少卿回返長安,甚至能稍作休歇,再好生梳洗打扮。
蘇媛不由鬆了口氣,很是謙遜的謝過宦官提點,便與趙立商議。
耿忠聞得此事,不願讓夫婦二人爲難,且他本就甚是感念聖恩,覺着義女得蒙天家邀宴,深感臉面有光,反是催着兩人速速啓程,不得再怠慢拖延。
趙氏夫婦只得拜別義父,牽了馬,就欲隨宦官返京。
小宦官卻是面色訕訕,苦笑着讓他們先行,無須等他,以免延誤時辰。
瞧着他滿臉疲憊,趙氏夫婦皆是恍然,遭了這番罪,待他回宮覆命過後,多半要小病數日了。
“適才的賞錢實是給少了。”
蘇媛如是想。
曉得小宦官尚要緩緩,夫婦倆也沒再拖延,翻身上馬,急急踏上歸途。
正午時分,兩人入得長安城,回到了北闕甲第南坊的官邸。
“婉兒已被大長秋接走了?”
蘇媛聞得家老的稟告,疑惑道。
家老躬身應是:“昨夜大長秋隨小姐登門,聞得夫人不在府裡,便說皇后今日宮宴亦邀了小姐,只怕夫人今日匆匆趕回,無暇顧及小姐,大長秋索性就領小姐回府留宿,說是今日會徑自帶小姐入宮,特意囑咐老奴稟告夫人,讓夫人無須掛心。”
“原來如此。”
蘇媛恍然,倒也不疑有他。
她昔年曾任長秋詹事丞,與大長秋卓文君共事,彼此頗爲親近,曉得卓文君雖常宿宮中,然在甲第南坊也是有官邸的,偶爾會回府暫住,與卓氏親眷相聚。
現今在甲第南坊,每每提及卓府,多半是指代兩戶高門。
一戶就是大長秋卓文君的官邸,一戶就是商部少卿卓王孫的官邸。
卓氏父女二人皆位列諸卿,卓王孫更是得敕通途候,旁的卓姓權貴難與之相提並論。
諸如李府、袁府、郅府之類,指稱何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現今的趙府亦然,權勢之重要,所謂的光耀門楣,正是如此這般。
大長秋讓趙婉到其府中留宿,且會領她入宮赴宴,這是多少世家貴女可望而不求的大好事,蘇媛身爲人母,有甚麼可憂心的?
高興都來不及,大長秋文采斐然、風姿絕世,自家那野丫頭與之多多親近,耳濡目染下,但凡能多沾點賢良淑德的氣質,那蘇媛真就謝天謝地了。
趙立更是毫不在意,自顧自的往馬廄去了。
天家賜給女兒的那匹照夜玉獅子,已滿四歲,因是母馬,今歲入秋已然和太子殿下馴養的那匹公馬初配,已然得孕。
馬王繁衍後裔,太僕府自是重視得緊,特意遣牧馬監到趙府常住,協助照料。
趙立父女亦是時刻掛心,尤是趙立卸去了右中郎將之職,遷任太子少傅,無須再到郎署輪值,宿衛宮禁,每夜多了閒暇,不時就往馬廄跑。
除卻他本就喜愛寶馬,更因早先女兒隨宮邸學舍的同窗們離京“春遊”時,竟請允太子殿下,將府中這匹照夜玉獅子牽到承乾宮,交由太子廄令幫着照看,說是怕離家時無人能看顧好它。
老子從軍多年,連馬都馴養不來?
老父親每每念及此事,真真扎心啊!
酉初時分,各家宗婦和貴女已早早候在宮門外,待得長秋府的宦者前來引領,便是隨之入宮,前往御苑。
途中不見喧譁,沿途禁衛對此也習以爲常。
多年來,皇后時常邀各家宗婦貴女入宮饗宴,與她們多多親近,因受邀者爲數不少,故多會在御苑設宴,宮禁比不得中宮森嚴。
御苑之內,秋菊綻放,遍地金黃,滿苑飄香。
戲臺已是搭好,佈下竹棚食案,賞菊觀戲皆不耽誤。
雖說是饗宴,然宗婦和貴女們多半已在家中稍稍用過膳食,墊了墊肚子。
尚食監庖制的御膳雖是美味,卻也沒人會在皇后面前肆意大吃,喝些果汁水酒,吃些精緻糕點,也就差不多了。
若是吃得滿嘴流油,食案狼藉,儀態還要不要了?
今日赴宴者,非止劉氏宗婦,故人數遠比昨日的宮宴要多,饒是貴女們會隨自家長輩同案入席,擺的食案也足足二百有餘。
名爲賞菊觀戲,實則重在交際。
衆女到得御苑,見得皇后早已到了,忙是上前見禮。
皇后阿嬌笑着迎上前來,倒不算屈尊,畢竟賓客中有樑王妃等一衆長輩,闔該相迎的。
亦非所有宗婦都能獲此禮遇,更遑論貴女們,多是跟着長輩們欠身見禮,待得皇后發話,也就各自依序入席,若能得皇后多打量幾眼,微微頜首淺笑,就已歡喜得不行了。
蘇媛入席後,正暗自環視,找尋大長秋和自家女兒的身影,卻突是聞得驚詫之聲傳來,雖是宗婦和貴女們的竊竊私語,然人數多了,彙集起來動靜也不小。
她循聲望去,卻見大長秋正領着一位華衣少女款款而來,再仔細一瞧,不禁微是顰眉。
那少女儼然就是自家女兒,卻是身着黃綢宮裝,貴女慣常梳着的垂掛髻上,加步搖,佩簪珥,腰間以彩組爲緄帶,以黃金辟邪爲環扣,外嵌瑩潤白珠。
這分明是翁主形制的秋裝,且是赴宴會客等重要場合纔會這般盛裝的,雖比不得婚嫁時的服飾華麗,卻也絕非燕居常服。
穿法繁瑣,太過華麗,且舉止必得端莊,穿起來既麻煩,行動也不方便,翁主們若非必要,是不會刻意去穿的,就如朝臣們的厚重朝服,下朝回到中央官署辦公,多半會換上更輕便些的官服。
逾制了!
蘇媛真真驚到了,現下衆多宗婦和貴女在場,眼睜睜瞧見自家女兒這身打扮,還了得麼?
她忙是起身離席,迎上前去。
“呦,小妮子穿着這身衣裳,確是嬌俏得緊,快過來讓本宮仔細瞧瞧。”
皇后阿嬌卻是頹自招手道,嗓門可不小。
霎時間,滿苑皆靜,衆人皆是噤聲,暗自默然旁觀。
蘇媛亦是驀然止步,端是進退兩難,只能暫且靜候在旁,見機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