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歲開春,漠北匈奴已是結束內亂,屠耆單于之子,左賢王欒提莫皋,即大單于位,號莫皋單于。”
宣室殿內,郎中令齊山得了皇帝劉徹示意,將暗衛的密報所述告知太子及諸位公卿。
衆臣皆不覺意外,畢竟漠北匈奴的內亂已長達年餘,早晚是會塵埃落定的。
前年秋天,屠耆單于突是沉痾病榻,右谷蠹王烏維趁勢率部作亂,卻終是不敵單于庭所部,敗逃西去。
屠耆單于雖是慘勝,卻見得匈奴再是復起無望,病情愈發沉重,不久便即一命嗚呼,端是死不瞑目。
屠耆單于死後,匈奴諸王再度爲爭奪大單于陷入混戰,相互率部廝殺,久久僵持不下。
太子劉沐更是深知內情,那烏維乃是漢廷以福壽膏控制的暗子,已然投奔現今在歐洲鬧騰得厲害的軍臣單于去也。
大行令張騫恍然道:“依郎中令所言,羯人之所以大舉南下,莫非與此有關?”
齊山微是頜首:“匈奴右賢王欒提且車落敗,遂率殘部西遷,暗衛雖尚未傳回相關奏報,然瞧此情形,應是抵達阿爾泰山脈南麓,而未如昔年的軍臣單于般,翻越山脈北麓西逃。”
劉沐聞言,冷哼道:“莫非那欒提且車還妄圖覬覦西域,不懼我大漢兵鋒乎?”
皇帝劉徹不由擡眸,默默看了眼自家的蠢兒子,遂又闔上眼瞼。
諸位公卿亦是默不作聲,殿內霎時沉寂下來,氣氛莫名的詭異。
劉沐察覺情形不對,端是尬得一匹。
太尉郅都身爲太子太傅,又無太多旁的顧慮,故是清咳兩聲,出言緩頰道:“依老臣之見,欒提且車此舉,既是向莫皋單于的威脅,亦是向我漢廷的試探。”
皇帝劉徹微是頜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實際上,殿內公卿多半都是精於謀算的老狐狸,饒是鮮少涉及軍務的大農令孔僅等人,也都約莫能猜出欒提且車的目的,所謂的觸類旁通,引而申之,或許便是如此了。
唯有莽頭莽腦的太子劉沐,出言前未及三思,不過腦子,盡顯其急躁和稚嫩。
若非諸位公卿在場,劉徹怕不是要狠狠賞他個大耳刮子。
居上位者,有些事是斷不能做的,譬如“拋磚引玉”。
甚麼叫金口玉言,就是口中所言只能是玉非磚,否則就免開金口,免教臣下看輕!
無法迅速明晰情勢,那沒甚麼大不了,誰都不是全知全能的。
然要曉得,沉默是金,先任羣臣諫言議論,默默旁聽權衡,待得真正想通透了,再做聖斷裁示,方是“一言九鼎”。
帝皇如此,儲君亦是如此。
劉徹雖不至爲此對自家蠢兒子失望,卻也再度深刻體認到,他仍是太過稚嫩,鎮不住滿朝文武的。
此時殿內的諸位公卿,隨便揀出一個,包括看似有些迂的太常卿劉買,都能將劉沐忽悠到死。
皇帝,可以是好蛋,是壞蛋,卻絕不能是蠢蛋。
“羯人大舉南下,顯見欒提且車對羯人既未籠絡,亦未收爲附庸,反是將之往火洲驅逐,實在不合常理。”
郅都亦是知曉,陛下多半已有定計,之所以讓他往下說,實是要說給太子聽的,故而說得更爲直白,“依老臣之見,欒提且車欲向匈奴單于庭示意,若是單于庭逼迫太甚,他在走投無路下,寧可投漢,然他實是無甚底氣,不知我漢廷會否接納,甚或……只想苟且在呼揭故地,讓所屬部族遊牧繁衍。”
劉徹微是頜首:“依郅公看來,我漢軍若大舉出塞,往火洲清剿羯人,欒提且車又會如何?”
“西逃!”
郅都毫不遲疑道:“羯人,無非就是欒提且車的探路石,亦是其藉以遲滯我漢軍的肉盾,匈奴斥候必在時刻觀望我軍動向。”
在側旁聽的劉沐這才恍然大悟,曉得適才自己真是露拙出醜了,心中着實懊悔不已。
父皇平日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厚植民間名望,累積在臣下心中的威信,無須顧忌太多。
帝皇如此豁達自信,本是儲君之福,奈何今日,自個又是搞砸了。
太子殿下很是自責,好在不是自暴自棄的脾性,故也沒破罐子破摔的心思,老老實實的縮了縮腦袋,很是謙遜的危坐,側耳旁聽。
懂得自省,態度還成!
劉徹身爲人父,膝下有唯有獨子,自然還是盡力挖掘自家傻兒子身上的閃光點,藉以自我安慰。
劉徹出言問道:“敦煌現下應無戍邊騎營囤駐吧?”
郅都頜首道:“原本輪駐敦煌的奎騎和輪駐西寧的昴騎皆以調往大夏,將輪替着陳兵安息邊境和押送安息奴隸,估摸到得歲末,五十萬頭奴隸應能盡皆押抵敦煌,奎騎和昴騎方得各自歸營休整。”
劉徹屈指輕敲御案,這就是事趕事了。
參騎和觜騎正在“巡狩”中南半島,清剿漏網流竄的外族蠻夷,奎騎和昴騎又在威懾安息及押送奴隸。
七支戍邊騎營,僅餘婁騎、胃騎和畢騎可供調派。
然胃騎今歲輪駐遼東,須不斷遣部曲巡狩大鮮卑山脈,雲中直面漠南,現今匈奴內亂已定,輪駐雲中的畢騎也不好輕動。
雖不怕匈奴南下犯邊,但誰曉得那剛即位莫皋單于會不會心態膨脹,出兵到烏桓山脈打草谷。
烏桓人的死活,劉徹不在意,然北冀塞囤駐有邊軍,漠南銀礦更有不少漢人監工,況且漠南草原已然成爲大漢重要的羊肉和羊毛來源,驟然斷貨可不是甚麼好事。
“將畢騎從雲中調往北冀塞,不斷遣部曲北上巡狩大鮮卑西麓,凡遇匈奴遊牧部落,無須屠絕,多少留些活口,敲打敲打漠北匈奴,使其不敢南出狼居胥。”
劉徹沉吟片刻,復又道:“再將輪駐朔方的婁騎調往敦煌,遣部曲巡視火洲商道,庇護商隊,暫且無須大舉清剿羯人。”
郅都微是揚眉,卻也沒多說甚麼便即應諾。
諸位公卿皆覺意外,這着實不像皇帝陛下的過往做派。
要曉得,今上對大漢臣民固然是仁德聖君,然對外族,卻素來狠絕,從未心慈手軟,態度更是強硬霸道。
果不其然,劉徹接下來的話,再度印證了他們的既有看法。
“張騫,遣使往康居和大月氏兩國,頒佈詔令,自即日起,務必多遣遊騎巡視其國疆土,遇匈奴西遷者,殺無赦,若是放跑半個匈奴人,舉國誅絕!”
劉徹如是諭示,張騫亦不覺有甚不妥。
現今的康居和大月氏,就如昔年的西域諸國,雖非大漢藩屬,然漢帝頒下的詔令,他們不敢不聽,甚至不敢陽奉陰違。
兩國現今皆是彼此忌憚防備,若非攝於漢廷,怕是早就打個你死我活。
大月氏之所以敢兩度出兵襄助安息,壓根不怕康居趁機犯邊,不也正因漢廷作保麼?
毫不誇張的說,大月氏反倒希望康居真敢借機出兵,往大漢天子臉上甩耳刮子,如此大月氏就可仰賴漢軍,反殺乃至覆滅康居!
違背漢帝詔令?
莫要說笑了,安息都得服軟認慫,大月氏和康居有甚麼資本跟大漢叫板?
“放眼當今之世,能與我大漢鼎立者,唯安息與羅馬,卻也只因去國甚遠,伐之不易罷了。然真令朕忌憚者,卻是看似元氣大傷的匈奴!”
劉徹鳳眸微闔,目光凜冽似刀:“軍臣單于昔年只餘區區兩萬殘部,卻已攪得西亞和羅馬焦頭爛額,隱有復起之勢了!”
身爲穿越衆,他自是知曉匈奴的頑強和難纏,更不願見出現甚麼匈奴大帝。
匈奴大帝,不是匈奴單于啊!
一旦匈奴人融匯南歐文明,從本質上扭轉游牧民族的劣處,如後世般盤踞歐陸,收服諸多蠻族,建立起真正的帝國,無疑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後世的匈奴大帝阿提拉,可是把東西羅馬帝國的皇帝都嚇到尿褲子的彪悍存在。
劉徹固然不覺匈奴在歐陸崛起能威脅到現今乃至今後的大漢,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今隨手多做些,日後就能減卻不少麻煩。
若非如此,他之前也不會繼續將烏維作爲暗子,讓他率殘部前去投奔軍臣單于。
現今看來,烏維還是挺會辦事的,抑或是軍臣單于自身又膨脹了,不好好休養生息,反是馬踏羅馬本土,跑到波河平原去搞事。
劉徹不信,羅馬共和國還真能被軍臣單于滅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多半是兩敗俱傷,讓安息漁翁得利。
然若有更多的匈奴部族西遷,那歐洲這潭池水可就徹底要被攪渾了,無疑是劉徹最不樂見的。
“陛下,依臣愚見,多少也要敲打敲打欒提且車,免得他得寸進尺,若是又覬覦伊列水流域,如昔年的軍臣單于般到烏孫故地遊牧,日後也是麻煩。”
宗正卿劉歂破天荒的主動議及軍務,衆人卻不覺意外。
劉徹自是理解劉氏宗親的心態,旋即頜首道:“放任羯人在火洲牧羊也是不妥,既有損植被,更損及我漢廷威信,既是不好出兵清剿……孔僅,你且給胥浦太守徐隅去函,現今哀勞已然除國,胥浦應是有不少百姓斷了生計,敦煌可暫且爲他們稍稍放寬邊禁。”
孔僅自是會意,南方數郡素來限制徙民,胥浦更沒甚麼尋常百姓,除卻官兵和商賈,餘下的多半就是捕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