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雖時常細雨紛飛,卻不寒涼,反是沁着暖暖的春意。
官道上,駝鈴生生,商隊絡繹不絕。
大漢百姓本是極少得見駱駝,往西域行腳的商賈多了,境內的駝隊也就逐漸多了起來。
雍涼畜牧更是大量豢養,以售賣給商賈牟利,近年已成爲固定的進項。
阿蘇謝騎在駱駝上,領着商隊不徐不緩的前行。
他本是西域精絕國的商人,數年前正是在這處官道上,他向漢軍檢舉有精絕役夫密謀逃跑,故得了重賞,且破例得了歸化名額,冊入漢籍。
“真是感謝那些愚蠢的傢伙!”
阿蘇謝拎着酒囊,拔了軟木塞,從駝背上傾倒酒液,灑落在官道上。
當年,那些被漢軍擒拿的精絕役夫,被綁在木架上,立於道邊示衆,死後仍暴屍十日。
現今屍骸不再,腐朽的木架卻仍是矗立於細雨微風中,似在警醒世人。
後方的駝隊,阿蘇謝的長子亦是坐在駱駝上,擡眼瞧了瞧正在灑酒的父親,不禁搖頭失笑,已是見慣不怪。
每每行至此處,父親總是要“祭奠”昔年那羣精絕鄉親,非是懺悔,更無嘲弄,只是聊表感激之情。
昔年父親爲謀生計,領駝隊在外行商,往來於漢都長安和大夏國都藍市城之間,唯有中途路過精絕城時,纔會順帶歸家探望,卻也多是住不了幾日,便又要領着駝隊重新啓程。
待得冊入漢籍,憑藉自身對商道的熟識,到田氏商團應募了嚮導,待得蘭姿外貿商團成立,又得田氏商團的總掌事舉薦,入得蘭姿外貿,成了駝隊掌事。
蘭姿外貿,主營大漢與安息通商貨物,品項雖有較大限制,卻皆是利潤極高的奢侈品項,故獲利頗豐,源源不絕的向大農府繳納高額商稅,故官府依着章程,每歲皆可給予該商團相應數量的歸化名額,供其歸化外籍的掌事或匠師,申報並通過官府核鑑者即可冊籍。
阿蘇謝乃四面玲瓏之人,辦事又利落,深得總掌事看重,且他是因功歸化之人,本身已爲漢民,其親眷要“依親歸化”相對容易,故總掌事向官府爲他申請到三個依親歸化的名額。
阿蘇謝毫不猶豫的將這三個歸化名額用在妻子和兩個兒子身上,將他們接入漢境居住。
雖說父母雙親仍是在世,他此舉有不孝之嫌,心中頗爲愧疚,然他久居漢境,深知得漢人認同之難,說漢話只是最基本的,行漢禮和書漢隸尤尚不足。
大漢普及官學已近十五載,整整一代人自出生至成丁,皆是接受官學教育,且是近乎免費的制式教育,且不談學識,單論對漢民族的認同感,必是遠超其祖輩父輩的,蓋因他們生活在大漢橫壓萬邦的恢弘年代。
歸化之人,想要融入漢人之中,絕非易事,思想僵固的老年人更是如此。
年歲尚幼之人,歸化後亦可進入官學就讀,無疑更易融入。
阿蘇謝去歲傾盡家財,在塬南邑購置了套小宅院,一家四口皆已冊籍,今歲二月,官學復館授課,招收新生,他虛年七歲的小兒子已然入讀蒙學。
蘇博,這是阿蘇謝特意請總掌事爲自家小兒子改的漢名,冀望他將來成爲博學之人。
大兒子在改冊漢籍時,也是改了蘇姓,喚作蘇冀。
提到改姓,阿蘇謝不免有些懊悔,他昔年因功歸化時,因太過亢奮,未及深思便是冊籍了,竟沒想到改爲漢姓。
現今悔之晚矣。
大漢素來重視戶籍制度,就學、從軍、入仕、遷徙乃至購置田宅,官府皆要核鑑戶籍,可不是隻看姓名的,過往可有功績,可有劣跡案底,皆是清清楚楚。
尤是要從軍或入仕者,往上祖宗十八代都得核鑑得清清楚楚。
阿蘇謝是甚麼跟腳?
歸化之民,想要向塬南邑府申請改名,真當你臉大麼?
過往的戶籍卷宗得翻找,書吏在改動前,還得請示戶曹官,可不似後世華夏,可進行電腦作業,網上籤核。
塬南邑居民已近愈百萬,戶籍原本連帶騰本,各式卷宗千萬冊,若是任百姓隨意更改姓名,書吏得活活累死。
實在要改的,必須得繳納大筆貲財,還得府衙戶曹先覈准。
阿蘇謝在歸化入籍時忘了更改姓氏,現今再後悔也無濟於事。
實際上,他更爲自家長子遺憾,蘇冀自幼聰慧,若是早些歸化入漢,進入官學就讀,將來無疑會有更好的出路。
然現今蘇冀已虛年十六,超過了官辦預學的就讀年歲,學識底子又薄,且無預學的課業成績和夫子鑑語,無法入塬南書院就讀。
長安學區內,除卻黃埔軍學和政經官學,尚有長秋醫學、師範學館、匠工理學和營工商學等諸多學府。
營工商學面向最寬,就讀要求也最低,然因其爲私辦學府,雖受太常府文教司轄制和監管,派下學監,然公府是不發放教育貼補的,任其自負盈虧,故該學府的束脩學貲頗爲昂貴。
入學者,不是豪商富賈的子弟,便是各大商團派去進修深造的掌事們。
阿蘇謝爲購置宅邸已耗費不菲,沒辦法送長子入營工商學就讀,現今只能帶着他,繼續替蘭姿商團賣力,一來多掙些錢財,看甚麼時候能攢足學貲,二來若蘇冀也入了總掌事的眼,指不定也能晉個掌事,得着進修深造的機會。
只不過,進修深造皆是時日不長,且要與商團簽訂更長的僱傭契約,若有可能,精明的阿蘇謝還是想靠自身努力,攢足錢財供長子正式就學。
值得一提的是,匠工理學本也是私辦學府,卻是得了公府教育補貼,使得束脩學貲極爲低廉,庶民子弟凡完成預學課業,且在理工課目學有專精者,皆可申請入學。
然而,匠工理學的入學核鑑中,存在着一門重要的考評,即所謂的思想審查。
漢廷雖鼓勵商賈從事外貿通商,然對各類理工技藝和匠師進行嚴苛的出境管制,凡大農府明定的管制品項,包括書籍和匠作,皆不得出境。
尤商賈在境外擅自興建管制類工坊者,非但涉案之人梟首夷族,涉事國亦將遭漢廷重懲。
非但諸多藩屬國,便連安息和巽加兩大國,大漢與之簽訂邦約時亦是明定,若出現類似情形,須准予各駐外使館的漢軍在其境內抓捕孽賊。
阿蘇謝明白,匠工理學乃是培養各類工匠乃至匠師的學府,故公府極爲看重,擇取的學子首重忠君愛國,對外族極端的排斥。
長子蘇冀雖是聰慧,然去歲剛遷來漢境,非但難以通過匠工理學的思想審查,且其長相異於尋常漢人,饒是僥倖入學,只怕也遭同窗排擠。
營工商學的風氣終歸更爲開放,更爲適合蘇冀。
可憐天下父母心,寧可傾盡家財,殫精竭慮,也要爲自家孩子謀求最好的出路。
阿蘇謝扭頭看向自家兒子,見他又垂首捧書,饒是駝背顛簸,卻仍專心苦讀,不禁老懷大慰,鐫刻着風霜的臉上,露出笑意來。
漢廷雖對理工典籍進行出境管制,然對涉及漢學的經史子集卻不然。
皇帝陛下曾言:化外蠻夷,不通教化,當以漢學興起文教,使其知我華夏禮儀之廣大,文蘊之淵博,方心向漢室。
皇帝陛下又言:理工技藝,非漢人難以掌控,蠻夷得之,無異稚兒舞刀,稍有不慎,勢必傷人傷己,朕不忍睹之,故教蠻夷永世只可讀文史,不得習理工之術。
朝堂公卿皆深以爲然,齊頌陛下聖明。
太常府更將此番聖諭編列入《漢帝語錄》,宗正府亦將之撰入劉氏宗冊,可爲後世祖訓。
廷尉府和大農府則頒佈相應的律法和政令,且垂爲定製,供後人依循。
大漢臣民亦是讚頌天子仁德,人人敦守篤行。
蘇冀此時捧着的,正是從新華書局購買的漢學書冊,乃是官辦預學通用的文史教材。
雖說現今大漢的適齡孩童皆可入官學就讀,然年歲偏大者,終歸沒趕上官學大興,朝廷和各地官府皆在鼓勵百姓識字識數,多有開設甚麼掃盲班,遣教書先生爲有閒暇且有意學習的百姓講課,非但分文不取,且還管飯。
耗貲雖是不菲,然朝廷和官府出得起,也捨得出,加之少府和長秋基金每歲也捐出大量善款,供全民掃盲之舉專款專用,全不在意少數只想蹭飯的刁民佔了便宜。
倉廩足,而知禮儀。
老百姓吃飽肚子,纔有心思讀書識字,若是人人豐衣足食,刁民自然愈來愈少,頂多如後世華夏般,冒出少數民犬公知聖母表,無傷大雅。
現今萬邦懾服,社稷穩固,百萬雄師分鎮五湖四海,各郡縣府兵爲數更衆,就盼着山賊水匪冒頭,也好剿匪立功。
讀書識字就管飯,誰特麼還蠢到淪爲寇匪?
書籍,乃是文化載體,故新華書局對特定的文教書籍以成本價售賣,蒙學和預學的文史教材,更是售價極低。
百餘頁的線裝書,售價皆在十錢之下,合數斤粟谷,尋常老百姓都買得起。
阿蘇謝也是捨得在兩個兒子身上花銷,從蒙學到預學的教材,足足買了百餘本,非止售價低廉的文史教材,便連相對較貴的理工教材也盡數買全了。
小兒子入官學就讀後,固然可免費發放教材,然一步先步步先,不妨提早買全,況且大兒子年歲已大,不早些補足缺失,是不成的。
此番蘇冀要隨駝隊往安息行商,帶上了不少書籍,以便路上習讀,卻也篤守律法,沒帶理工類教材。
一路行,一路學。
行萬里路,可讀百卷書,待得他日返歸,當已有所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