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磾目送楊文通離開莊園,回頭看看依舊站在身後的婦孺,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個時候,殺死楊文通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沒有這些累贅,他一定會殺死楊文通,跟張安世好好地較量一下。
母親有些爲難的對金日磾道:“我做錯了嗎?”
金日磾笑道:“如果在焉支山,您這樣做沒有錯,如今,我們身在長安,這樣做就錯了。
我們本身就是爲了替代渾邪王而存在的,這個渾邪王不用我們動手,漢人依舊會殺了他的。
或者說,任何沒有出生在大漢國的匈奴男子都不可能獲得重用,也不會被漢人相信。
漢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狡猾的種族,他們總是在試探我們,總是在打壓我們,直到確認我們沒了反抗之心,纔會讓我們平靜的過自己的日子。”
休屠王閼氏低聲悲泣,上林苑視野所及,都是匈奴奴隸,那些豪邁的匈奴猛士,如今只能低頭在農田裡勞作,他們再也不能騎着戰馬奔馳,更不能騎在奔馳的駿馬背上,俯身摘下草原上的野花散給美麗的姑娘。
“伊屠,留下來吧,我一個人的力量保護不了這麼多的女人跟孩子。”
金日磾解開綁繩,靠着伊屠坐了下來,聲音充滿了疲憊。
伊屠擡起頭,四處張望一下,沉重的點點頭。
兩人就這樣相互依靠着看天邊的落日,看了很久。
張安世看着楊文通爛糟糟的臉很想發笑,覺得不妥當,最終還是板着臉道:“金日磾該死。”
楊文通一邊接受醫者的治療,一邊甕聲甕氣的道:“至少他沒有參與暴亂的想法。”
張安世等醫者處理好了楊文通的傷勢,這才走到楊文通身邊仔細看看他的傷處,發現醫者已經用塞子將他塌陷的鼻子支撐起來了,就笑道:“跟匈奴人打交道好,還是跟漢人打交道好?”
楊文通的鼻子完全被堵塞了,忍着痛楚道:“某家還是喜歡跟匈奴人打交道。”
“爲什麼?”
“簡單,好騙!”
“可是很危險啊!”張安世指指楊文通的鼻子道。
“下次考慮的再周到些,做事再謹慎些,猛獸麼,總會齜牙咧嘴嚇唬人的。”
“你說匈奴奴隸,羌人奴隸,以及長安所有的奴隸都在籌謀暴亂,這件事你確定嗎?”
楊文通點頭道:“自從長安有異族奴隸以來,某家就在一邊冷眼旁觀。
奴隸交易的數量從數百,到數千,再到數萬,直到十數萬僅僅用了兩年半的時間。
一旦臥虎地的匈奴奴隸被放出來,長安附近的奴隸數量將超過三十萬。
而長安,陽陵,兩地的百姓不過五十三萬之衆,其中大部爲老弱婦孺。
如果沒有左大營,細柳營,以及中軍府的將士彈壓,奴隸人造反之事必然會發生。
而長安,陽陵兩地的權貴們又好死不死的喜歡上了角鬥!那些被武裝起來的角鬥士,裝備甚至要比甲士還要好一些。
如今,也不知道是那個蠢材同意給奴隸們放開了鐐銬,這下好了,奴隸人暴亂的最後一點障礙也沒有了。
渾邪王此人貪婪,好色,愚蠢,暴虐,膽小,卻突然變成了匈奴人中的賢者,公子就不感到奇怪嗎?”
張安世笑道:“所有人都看見了,估計連街邊的小販也看的清清楚楚。”
楊文通笑道:’怪不得我四處告警,卻沒人在意,原來大家都等着渾邪王發難呢。”
張安世笑道:“此次上林苑一行先生勞苦功高,賞賜五金,去休息吧。”
楊文通欲言又止,模樣過於誇張,張安世只好說到:“有什麼問題就問,在我這裡沒有忌諱的東西。”
“金日磾……”
“哦,只是確認一下,看看金日磾是不是真的參與進去了,如果他也參與了,我們下手的時候就要利落一些,一次性的將隱患全部消除。”
“就靠我們這羣子錢家?”
“我們現在叫錢莊家,以後叫銀行家,你想要在我們這一行討生活,首先就要高看一眼自己的職業。
再告訴你一遍,沒人比我們更加的想要大漢國國泰民安,也沒有人比我們更加的希望大漢國軍隊戰無不勝。
以前對子錢家的不好看法一定要改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時候,就不要指望別人能高看你一眼。”
楊文通一副衷心受教的模樣離開了房間,張安世就嘆了口氣。
說句大實話,以前接手錢莊的時候,他多少還是有些怨言的,畢竟,霍光走的是純粹的仕途,一開始就擔任了皇長子的左拾遺。
這是一個極爲清貴的官職,只要霍光不跟皇長子鬧掰,這一輩子的富貴權勢就有了盼頭。
張安世總想繼承自己父親的遺志,成爲大漢國的執法者,他也爲此做了很多準備,甚至不惜可是,先生在安排他的時候,卻把錢莊硬生生的塞過來了。
“學生是窮鬼不假,您也不能把學生綁在金山上吧……”
張安世瞅着錢莊外邊喧鬧的市場,很是失落。
錢莊的力量非常的龐大,大的超乎了張安世的想象,自從成爲雲氏錢莊大掌櫃之後,張安世覺得自己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的疲憊。
金錢會引發很多變量,每一個變量都是一個新的領域,每一個新的領域裡,似乎都看不到盡頭。
這對一個想要挑戰世界的少年人來說,是最好的行業。
後悔這種情緒不該出現在張安世的身上,當張安世凜然察覺自己居然開始後悔了,心中就充滿了不安。
眼見天色已晚,他還是帶着護衛乘坐馬車去了扶荔城,此時此刻,只有先生才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
從富貴城到扶荔城,車馬粼粼,天色從晦明最終變成了黑暗,張安世覺得這個過程,就像他的心一樣,正從光明走進了黑暗。
漆黑的大路上,總有一些行商還在趕路,波光粼粼的渭水上,也有掛着燈籠夜航的船隻。
深夜時分,張安世的馬車才趕到扶荔城外,此時的扶荔城城門緊閉,按照大漢軍律,城門關閉之後,不到日出之時不得打開。
聽到李陵的稟報,雲琅披衣而起,張安世這個時候來到扶荔城,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說。
城門自然是不能打開的,雲琅即便是主將也不能下這樣的命令。
於是,他跟劉二兩人就乘坐吊籃下了城頭。
張安世在城門前點燃了一堆篝火,他就坐在篝火邊上,熊熊燃燒的篝火驅走了圍繞他亂飛的蚊蠅。
雲琅沒有靠近篝火,畢竟,六月天的晚上點燃篝火取暖不是一個神經正常人乾的事情。
看到張安世無精打采的模樣,雲琅心頭有些惱火,張安世最近的表現不太好。
雲氏錢莊擴展的速度太快了,變化太多了,尤其是將蜀中的生意囊括進來之後,張安世就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先生,學生最近過的好累。”張安世瞅着熊熊燃燒的火焰低聲道。
“累了就休息。”
“學生有力不從心之感。”
“那就證明你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強大,把錢莊操持到現在,已經是你能力的極限了。
感到累,感到無助是必然之事,你想放棄錢莊的位置嗎?如果想,我允許。”
張安世低頭道:“學生讓您失望了。”
“是你對自己失望了。”
“學生如果離開,誰來接手我這一攤子?”
雲琅從黑暗中走出來,來到張安世的身邊,伸出手朝張安世發胖的面頰,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
這記耳光響亮而清脆。
張安世摸摸捱打的臉皮,對雲琅笑道:“這還是您第一次教訓我。”
雲琅點點頭,擡手又抽了張安世一記耳光,見張安世雙手捂着臉頰不做聲了。
這才慢悠悠的道:“知道我爲何從不打你嗎?”
張安世搖頭表示不知,但是,他很肯定,他之所以不會捱揍,絕對跟他父親無關。
“你父親臨死前要我好生管教你,我這人一向不會聽別人的話,尤其是聽一個將死之人的話。
所以,我對你傾注了足夠的耐心,用有別於霍光的教育方式來培育你,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成長。
現在看來,你父親的話是對的,我對你過於寬容了。”
雲琅抽完張安世耳光,把話說清楚,就重新坐着籮筐上了扶荔城,把城外的廣闊世界留給了張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