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屬深秋,草木枯槁,入目一片蕭索淒涼,看不到半絲綠意,只剩下些枯枝禿幹,在西風裡顫抖,搖曳!
但,大別山中,松濤綠浪,仍然一片鬱郁蒼蒼,似乎秋的腳步到不了這裡。
這時,正有一大一小兩條人影,在這崇山疊嶂之中,緩慢的爬行!
那小的人影,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幼童,生得脣紅齒白,豐額廣頤,鼻若懸膽,目如點漆,肌理白潤,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聰慧絕倫的小可人兒。
傍着他的,卻是一個全身黑色衣袂,外罩玄色風氅,臉蒙黑紗的婦人!
她們是誰?
爲什麼行腳在這崇峰峻嶺之間?
黑衣婦人,一手牽着那幼童,另一隻手攀藤附葛,艱辛的向上爬,每爬行一段,必停下來嗆咳一陣,狀極狼狽。
那幼童稚嫩的臉上,一片憂苦惘然之色,忽然仰起小臉道:“媽,你身體不好,一年不來又有什麼關係,爲什麼每年都要來一趟啊?”
黑衣婦人,發出一聲幽幽的長嘆,語帶悲哽的道:“霖兒,媽恐怕……不行……也許這是最後的一次,怎能不……”“媽,你每年到這怕人的血池旁站上一天半日,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霖兒,現在你還小,不要問,有一天媽會告訴你的!”“媽幾年前就說這同樣的話,到底我到什麼時候纔算不小呢?”
“霖兒,到應該告訴你的時候,媽會告訴你,走吧!”那叫霖兒的幼童,嘟起一張小嘴,大眼骨碌碌的向他媽媽轉了幾轉,像是非常失望般的在喉裡嗯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隨着媽媽向上爬。
母子倆喘着氣,艱辛萬狀的爬了一峰又一峰,越過一澗又一澗!
終於,一叢黝黑的山峰在望!
“媽,快到了!”
“是的,孩子,你累嗎?”
幼童本已疲憊不堪,聞言胸脯一挺,頭一擡,上氣不接下氣的道:“不!媽,我不累,倒是媽您看您的手在流着血哩!”“孩子,被荊棘劃破了一點點算得了什麼,如果在當年,媽沒有得病的時候,這山嶺又算得了……唉!當年,不堪回首……唉說着,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
幼童惶恐無限的看了黑衣婦人一眼,用手背拭着淚,在他小小的心靈裡,似乎有一個不祥的陰影,他怕他媽媽會……他不敢往下想!
漸漸,已接近那叢黑色峰巖之前。
他禁不住又問道:“媽!你不是說爸爸會回來的,但盼望了這麼多年,他仍然連影子都不見,您說,爸究竟是去了什麼地方?爲什麼去得這麼久?”黑衣婦人,嬌軀一陣激顫,淚水從面紗之後,悄悄滾落,半晌才答非所問的道:“霖兒,快到了!”
那幼童面上頓時泛起一絲喜色,但瞬即又變爲迷惘凝重的道:“媽,您今天一定要告訴我,我到底姓什麼?”
黑衣婦人痛苦的呻吟了一聲,道:“霖兒,遲早……”
幼童似已橫定了心,乾脆賴着往岩石上一坐,眼圈一紅道:“媽如果不告訴霖兒,霖兒就不走了!”
黑衣婦人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道:“姓陳!”
幼童歡然道:“啊,媽,那我該叫陳霖了是嗎?那爸爸的名字呢?”“孩子,你要媽……傷……心……”
幼童忙不迭的站起身來道:“媽,不要難過,霖兒不再問就是!”
母子兩人,又默默的向上爬升,半刻之後,居然到達了那黝黑的岩石疊聚而成的峰頂之上,眼前是一個半畝地大小的石坪,從石坪的邊緣下望,一方血紅的水池,遽呈眼簾,沸沸揚揚,翻滾不休,極像一鍋煮沸了的血。池的四周,全是峭壁陡巖,平滑如刀砍斧削,深可千仞。
母子兩人,站立在石坪的邊緣,那叫陳霖的幼童,緊緊閉上一雙大眼,牽着他媽媽的衣角,不敢再往下看。
黑衣婦人,徐徐除下面紗,露出一個花朵兒也爲之失色的極美面龐來,她雖是三十出頭的婦人,而且眉目之間,帶着極重的恨怨交織之氣,顏色憔悴,但卻掩不住她的國色天姿,絕世芳容,美,美得足以顛倒衆生。
黑衣美婦,除去面紗之後,雙目凝注下面的血池,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籟籟而落,雙腿似乎不能支持她的體重,如風中弱柳般,搖擺不已。幼童這時睜開眼來,仰臉望着他媽媽的面龐,也跟着落起淚來!但他始終不明白,爲什麼她的媽媽每年都要來這恐怖的地方一次,而且每次來都要向着那像血水似的池子傷心飲泣,他不敢問,他知道媽媽不會告訴他,問了反而使媽媽更傷心。
地慘天愁,空氣也被染上了悲悽的色彩,此情此景,鐵石人見了也會動容。
一片烏雲,掩住了日光,峰嶺林壑,頓現一片昏昧幽暗之色。
似乎天也爲這對母子嘆息!
黑衣婦人突然轉過帶雨梨花似的淚臉,注視了幼童半晌,悲聲道:“霖兒,如果有一天媽離你而去,你要勇敢的活下去,堅強的活下去,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媽媽期望你將來能學成驚人絕藝……”
幼童面上一片惶急的道:“媽,您要去哪裡,不要霖兒去嗎?”
黑衣少婦,以手撫着幼童的頭頂,朱脣緊眠,不住的吞嚥着苦澀的口水,粉面上的肌肉,不停抽動,竭力忍住椎心刺骨的悲傷,好半晌才道:“孩子,媽是說着玩的,媽不會離開你!”
幼童並未因這句話而消去了他小小心靈的疑慮,仍然愁眉苦臉的望着他媽媽。
驀在此刻……四條人影,如鬼魅般的飄身上坪,不帶任何聲息!
人影立定之後,可以看出是四個面容詭譎,目如鷹鷲的中年儒士,各着青白灰黑四色儒衫,脅下分別佩着劍、笛、簫、尺,四樣東西。
四個中年儒生,看了這母子一眼之後,齊齊發出一聲驚“噫!”
黑衣婦人聞聲回顧,一面忙不迭的取出面紗……其中白色儒衫佩劍的中年書生脫口道:
“武林之花郭漱玉!”
黑衣婦人,花容慘變,嬌軀亂抖,顯然驚怖至極,行藏已露,戴面紗也無用了。
幼童漆黑的雙瞳,看看眼前的人,又看看媽媽,他倒不感到可怕,輕聲道:“媽媽,他們說誰是武林之花?”
黑衣婦人,眼中射出駭人至極的怨毒光芒,盯視着四個中年書生,對於幼童的問話,置若罔聞。
另一個青衫佩簫的書生,陰陰一笑之後,向其餘三個書生道:“我四兄弟真是豔福無邊,想不到在此得遇武林第一美人,十載相思,如願以償,哈哈!良緣天賜,可遇而不可求!”
四書生同時縱聲而笑。
幼童的雙眼,睜得滾圓,不安的一扯黑衣婦人的衣袖道:“媽,他們說您是武林之花?”
黑衣婦人痛苦的“嗯!”了一聲,雙目仍緊緊註定四人。
白衣佩劍書生皮笑肉不笑的向黑衣婦人一點首道:“郭漱玉,昔年在下苦苦追求,未蒙青睞,還被你譏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哈哈,今天四隻癩蛤蟆碰上一隻死天鵝,將分而食之,哈哈四雙色迷迷的眼睛,齊齊射向“武林之花郭漱玉”。
“武林之花郭漱玉”一雙秀目,幾乎瞪出血來,渾身冷汗直冒,她萬沒料到對方竟然起了這種禽獸不如的邪心,而自己被病魔纏繞了近十年,功力已消失了大半,決不是這四個衣冠禽獸之敵,萬一……她不敢再往下想。
那灰色儒衫脅下佩一隻鐵笛的書生,色迷迷的一笑道:“武林之花,到底夫妻情重,巴巴的趕來團聚,嘿嘿,等我們兄弟了卻心願之後,一定會成全你的,你身邊的娃兒,想是你的令公子了,哈哈,一併成全!一併成全!”“武林之花郭漱玉”芳心片碎,緊緊的拉着幼童的手,咬牙切齒的向對方道:“畜生,我漱玉恨不能生啖你等之肉,死齧你等之魂……”
白衣中年書生,嘻嘻一笑道:“郭漱玉,我兄弟不耐久候,你是自己就範,還是要我兄弟動手?”
“武林之花郭漱玉”眼角竟然滲出血來,嬌軀搖搖晃晃的向後退了兩步,只要再退三步,就得葬身血池,幼童這時已看出端倪,這四個中年書生,將不利於他母子,小臉之上,竟然透出一種驚怖怨毒交集之色,仰臉一看他媽媽那副慘厲之容,小手戟指那四個中年書生道:“等我長大了,學成很高的本領,我要殺你們!”
四個中年書生不由哈哈一陣狂笑,其中黑衣書生扮了一個鬼臉道:“小兔崽子,你長不大了,你永遠只有這麼大!”
說完又是一陣狂笑!
幼童當然聽不懂對方言中之意,小眼圓睜道:“你們敢欺負我媽媽,你們就等着瞧!”
“武林之花郭漱玉”這時心如油煎,眼看受辱在所難免,唯一的辦法,只有跳落“血池”之中,一死以求解脫,但她想及身邊的愛兒時,卻又狠不下這個心腸,如果母子雙雙投池一死,陳家豈不絕了後,放着十年前的一段血仇,又由誰去報?
不死吧!自己受辱不說,最終母子還是難逃一死,她知道這四個中年書生決不會放過她的愛兒,而留下一條禍根。
十年來,她含辛茹苦,撫養愛子陳霖,目的是要他將來能復血仇,她自己知道本身功力有限,而愛子卻是根骨奇佳,秉賦天生,如遇明師造就,不難成爲武林奇葩,所以她一直不曾傳他一招半式,怕的是糟塌了愛子的前途,因爲紮根基的功夫,如果誤傳的話,會影響以後所學,所以至今陳霖仍是一塊渾金樸玉,但文事方面,卻教了不少。
“武林之花郭漱玉”想在面臨着“死亡”,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不由仰首蒼穹,歇斯底里的狂呼道:“蒼天無眼,蒼天無眼,蒼天……”
四個中年書生,互望了一眼之後,呈半月形之勢,向這一對母子欺去。
幼童陳霖小臉紫漲,恨恨的望着對方,他已意識到危機迫在眉睫,反而沒有害怕驚恐的神色,代之的是恨、怨、怒,這就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武林之花郭漱玉”又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兩步,這時距懸巖邊緣,僅一步之差,下面是恐怖神秘的“血池”,她臉容淒厲如鬼,嘶聲道:“惡魔,畜牲,我做鬼之後決不放過你們!”
四個中年書生,深恐對方躍入血他,使好夢成空,不能逞其獸慾,也不由自主的停下身形,八隻餓狼似的眼睛,怔怔的瞪着獵物,籌思對策。
雙方的距離,不及一丈。
青衫書生朝靠得最近的白衫書生使了一個眼色,滿臉奸笑的向“武林之花”道:“郭漱玉,如果你肯乖乖答應我弟兄的要求,使我弟兄了卻夙願,放你母子一條生路如何?”說完目不稍瞬緊盯着對方,靜待答覆。
“武林之花郭漱玉”目眥盡裂,微微滲出血水,怨毒至極的道:“畜牲,禽獸,我死後變厲鬼再來尋你們算帳!”
就在“武林之花郭漱玉”說話稍一分神之際,白衫書生,遽起發難,只見白影一閃,從斜裡電疾欺身到母子倆的右後角度,猛揮一掌。
一聲悶哼,夾着小孩的尖叫聲傳處,“武林之花”母子,被震得直向坪中央踉蹌跌撲過去,白黑兩衫書生,立即佔住了靠“血池”的方向。
“武林之花郭漱玉”一時猶豫,致被對方所乘,現在連想死都辦不到了!她想起即將來臨的慘酷命運,宛若萬箭攢心,千劍刺體。
陳霖是一個毫無武功根底的小孩,方纔這一震,早已頭暈目眩,渾身疼痛如拆,所幸他是立身在他媽媽的左側,所以沒有承受勁鋒,否則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白衫書生陰惻惻的一笑道:“美人兒,你認命了吧!”
“武林之花郭漱玉”早已存了一死全節的心,玉齒一挫,猝然出掌向白衫書生揮去,雖說她久病纏身,功力已不及昔年的一半,但這拼命的一掌,也未可輕視。
事出倉促,白衫書生被迫的向右閃身迴避,“武林之花”一手拉定愛子,就乘這一隙之機,向懸巖邊緣縱去。
“美人兒,你可千萬別尋死!”
話聲中,堵在懸巖邊緣另一端的黑衫書生身形半轉,雙掌齊揚,劈出一道如山勁氣,“武林之花”的嬌軀連同陳霖,又被卷得倒翻而回。
灰衫書生身形如鬼魅般向立腳未穩的“武林之花”母子飄去,出手如電,尖叫聲中,已把陳霖像老鷹攫小雞般的抓在手中。
“武林之花”悲嘶一聲:“惡魔,你敢傷我愛子!”飛身疾撲過去!
“慢來!”
青衫書生從側方揮出一道掌風,勢強勁猛,如怒海狂濤,疾卷向“武林之花”。
“武林之花”心切愛子被攫,亡命猛撲,恰與青衫書生劈出的掌風迎個正着,慘嗥聲中,張口射出一股血箭,“砰!”的一聲,摔落石坪之中,一股母性愛的力量,支持着她僕而又起,正待……後面的白衫書生和側方的青衫書生,雙雙閃電般欺近身去一人執了她的一隻手臂。
“武林之花”風氅委地,釵落髮散,口角襟前,血跡殷然,淒厲如鬼,狠命的掙扎,但卻脫不了兩書生的手。
幼童陳霖,被灰衫書生倒提在手中,力掙不脫,情急之下,雙手就勢向灰衫書生的腿上抱去,張口就咬,鮮血隨口而冒。
灰衫書生痛得“嗯哼!”了一聲,怒喝一聲:“小鬼,去你的吧!”手一掄一鬆,陳霖被凌空拋出去三丈之外,“叭噠!”一聲,寂然不動。“武林之花郭漱玉”見愛子慘遭喪命,頓時膽裂魂飛,肝腸寸斷,理性全失,張口就向白衫書生抓住自己右臂的手咬去!左足猛踹左面的青衫書生。
兩書生手勁加緊,向後反扭,“武林之花”立被制住,分毫不能動彈。
黑衫書生閃着一雙被慾火燒紅了的野獸般的眼睛,一步一步向“武林之花”身前走去:
“武林之花”見愛子已遭橫死,而自己又將要被禽獸不如的四個中年書生蹂躪,不由目眥盡裂,眼角鮮血直冒,力竭聲嘶的道:“畜生,惡魔……”
“嗤!”的一聲,衣衫已被黑衫書生從胸前撕開,凝脂白玉也似的酥胸頓告裸露,一對新剝雞頭般的玉峰,巍然聳出。看的其餘的三個書生,齊吞了一口唾沫。
白衫書生高聲嚷道:“列位,這頭籌應該讓給我!”其餘三個書生互望了一眼,默不作聲。
“武林之花郭漱玉”眼看慘絕人寰的事,立即就要臨頭,如不當機立斷,被對方點上穴道的話,將死活都難,芳心一橫,嚼斷了舌根,鮮血如泉,狂噴而出。
四個書生不虞有此,齊齊驚呼出聲。
那邊被擲飛的陳霖,並沒有死,恰在這時,微微睜開雙目,見狀不由魂飛魄散,小口連張,但卻叫不出聲音,身軀宛若被拆散了一般,分毫不能動彈,一雙漆黑的大眼睜得滾圓,盡是怨毒之光……。“武林之花郭漱玉”蓬首虛軟下垂,顯然已斷了氣,分執着她手臂的青衫和白衫書生,口裡“嘿!”了一聲,雙雙一鬆手,“砰!”的一聲,嬌軀仰面裁倒,只見她血眼圓睜未合,死不瞑目。四個中年書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白衫書生一頓腳道:“早該點了她的穴道,噯!坐令一朵武林之花凋殘,白費了這多力氣!”
灰衫書生瞄了白衫書生一眼道:“算我兄弟四人命中註定,不能消受這朵花,算了,總算不虛此行,斬草除根,連那小鬼,一併拋入‘血池’,一了百了,也免得提心吊膽!”
黑衫書生立即接口道:“就這麼辦吧!”隨說隨從地上抓起“武林之花郭漱玉”的屍體,雙臂一振,屍體直向那五丈外的“血池”落去!
陳霖目眥欲裂,心如刀攪,但他卻連動彈的力量都沒有,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自己,他只有等死的份兒,一個武功全無的十二三歲小孩,還能做得出什麼?
白衫書生對於“武林之花”嚼舌自盡,感到有些垂頭喪氣,自言自語的道:“嘿!到口的羊肉也會飛去!還是把那小鬼也一併料理了,下山去吧!”說着,挪動腳步,緩緩向陳霖走去。陳霖已知道對方的意圖,
在心裡道:“死吧,死了好陪媽媽一道!”
陳霖的生命,隨着白衫書生的腳步縮短,看來,他難逃葬身“血池”的厄運。
驀在此刻……一聲斷喝,破空傳來:“四毒書生,爾等休要趕盡殺絕!”
四個中年書生,不由齊齊一呆。
喝聲餘音未落,一條人影,快逾電閃的瀉落陳霖身側,一把抄起陳霖,就待……四個中年書生,一呆之後,驀然警覺,劍、簫、笛、尺,齊掣手中,同時暴喝一聲,疾射而起,把那人圍定。
來人竟然以黑巾矇住真面目,只剩一對精光灼灼的眸子在外。
白衫書生,一揚手中藍汪汪的長劍,冷笑一聲道:“閣下竟然敢出手架我弟兄的樑子,想是活得不耐煩了!”
黑巾蒙面客,冷哼一聲道:“武林敗類,豺狼成性,你們報應的時間不遠了!”
四個中年書生聞言之下,齊齊冷哼了一聲,其中白衫書生寒聲道:“閣下既知我四毒書生之名,還敢公然架樑,諒非無名之輩,何必藏頭藏尾,相好的報個萬兒出來!”
黑巾蒙面客冷嗤一聲道:“和你等殘毒之徒打交道,還談什麼江湖規矩,失陪了。”了字出口,身形暴彈而起!
四書生怪笑一聲,各攻一掌,如濤勁氣,把黑巾蒙面客的身形,硬生生的逼回原地,黑衫書生手中鐵尺一揚,道聲:“相好的,你還想走!”欺身進步,疾攻五尺。
黑巾蒙面客一手尚抱着幼童陳霖,忙不迭的閃身避過,覷準側方的灰衫書生,挾全身修爲內力,猛攻五掌,掌掌俱有開碑碎石之威,狠辣快猛兼備,迫得灰衫書生連退了五步,方纔險極的避過。
這樣一折騰,陳霖又告昏死過去。
黑巾蒙面客五掌迫退灰衫書生,身形再起,從斜刺裡往外疾射。
白衫書生手中藍汪汪的長劍一挽,抖起一片藍光,向黑巾蒙面客罩去,青衫書生的鐵簫,也同時從側方疾點而來,三方都是凌空急勢。
黑巾蒙面客身形再度被迫落地,腳下連環移步,避過白衫書生的長劍,右掌以十二成功勁,猛截青衫書生的鐵簫。
“擦!”的一聲暴響,掌簫接實,雙方各退了兩步,白衫書生的長劍,又告詭奇無倫的削到!
黑巾蒙面客沉哼一聲,待對方的長劍臨身不及五寸之際,單足拄地一旋,反欺白衫書生左側,右掌快逾電掣的疾劈而出。
“砰!”“嗤!”夾着兩聲慘哼,白衫書生的左胸,被結結實實的劈中一掌,登時嘴角溢血,踉蹌退到五尺之外,而黑巾蒙面客衣衫破裂,脅下已被劃開了半尺長的一道口子,鮮紅的血,立時染溼了半邊身體。
喘息未定,四毒書生的另三個青、灰、黑書生,簫、笛、尺,齊揚,從三個不同方位,疾攻而上。
黑巾蒙面客,淒厲的怒喝一聲,強忍傷痛,聚畢生功力於右掌,一陣疾掄猛揮,圈圈勁氣,如怒海鯨波,層層翻出,隱挾風雷之聲,三個書生的攻勢頓時一挫。
黑巾蒙面客把握住這一瞬之機,身形倒射兩丈之多,堪堪到達“生死坪”靠裡的一面坪緣,翻身就朝坪外的松林之中射去!
灰衫書生大叫一聲:“不能放走了他,他是‘風雷掌鍾子乾’,追!”
四個中年書生,先後射起身形,瀉向那片鬆海之中,但,可煞作怪,只這眨眼的功夫,竟然失去了黑巾蒙面客的影蹤。
四人分頭一輪搜索,連半個鬼影都看不到。
黑衫書生氣得臉孔鐵青,哇哇怪嚷道:“活見鬼,堂堂四毒書生,竟然被敵人走脫,栽到家了,如果那小鬼不死的話,我看後患無窮!”
白衫書生陰陰一笑道:“風雷掌鍾子乾,已被我的毒劍所傷,諒他活不到三個時辰,只是,只是……那小鬼被他救走,的是可慮,看來他決走不遠,我們搜……”
四毒書生又分頭向松林深處搜去。
就在四毒書生剛纔離開的地點,兩丈之外,一株數人合抱的虯鬆,距根部約三丈的樹椏之間,探出一個頭來,向四周一陣掃掠之後,又縮了回去!他就是冒死搶救陳霖的黑巾蒙面客“風雷掌鍾子乾”,他自知決非四毒書生的對手,所以一陣力拼之後,拼力圖逃,這一株中空的巨鬆,使他死裡逃生。
且說陳霖悠悠醒轉之後,但覺眼前黑暗異常,不知置身何地!全身骨痛如折,稍一動彈,有如利劍穿心,不由哼了一聲。
他重複閉上眼睛,於是慘絕人寰的一幕,倏然在他小小的心湖裡涌現,母親被四個中年書生,逼得嚼舌自盡,覆被拋屍“血池”,而自己……他忽地想起,救自己的黑巾蒙面客來,小眼睜處,眼前景物已依稀可辨,見自己躺身在一個洞穴之中,光線從頂上射入,這洞穴寬廣約一丈,旁邊,斜倚着一個遍身血污長着黑鬍鬚的中年人,正一瞬不瞬的註定着自己,不由費力的張開口道:“伯伯,是您救了我嗎?”
那中年人似乎受傷極重,有氣無力的道:“是的,孩子!”
“我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生死坪外的樹穴之中!”
“伯怕,那四個壞人呢?”
“走了!”
陳霖的面上立時籠罩了一層怨毒至極之色,眼裡閃爍着恨的光芒,喃喃的道:“媽媽!
霖兒沒有死,霖兒將來長大了學本領,替您報仇,媽……”兩滴淚珠,隨聲滾落,半晌之後,掙扎着坐起身來,向那中年人道:“伯伯,你救了我,可是我現在還不能給你叩頭,我跪不下去,身上痛得很!”“孩子,不必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霖!”
“你爸爸呢?”
“媽說他到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但每次我提到爸爸時,媽就會難過,我聽媽說,在我只有兩歲的時候,爸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連名字都不知道!伯伯……你認識他嗎?”
中年人搖搖頭,嘆息了一聲,眼中射出兩道駭人煞光,但瞬間即逝,道:“孩子,這樣最好!”
陳霖奇詫的望着這中年人,不知他說“這樣最好”是什麼意思,但他又不敢追問。
中年人沉吟了片刻之後,道:“孩子,我叫‘風雷掌鍾子乾’,你必須記住我的名字!”
“是的,鍾伯伯,我不會忘記的!”
“還有,你記住,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人都不能說出你的名字,和你的遭遇,鍾伯伯的名字也不能提起,你要緊記在心!”
陳霖雙眼睜得滾圓,激奇的道:“鍾伯伯,那是爲了什麼?”
“孩子,現在不要問,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但我說的話,你必須緊記,我再說一遍,不能說你的名字家世遭遇和今天的一切!”
陳霖茫然的點了點頭,接着又道:“鍾伯伯,您能把我從四個人的手裡救出來,本領一定很高,您肯教我嗎?”說完滿臉希冀之色,定定的望着“風雷掌鍾子乾”。
“孩子,鍾伯伯能救你,算是僥倖,差一點就沒命了,如果不是我事先偵知有這麼個樹穴可以藏身的話,現在怕不……唉!而且我……”
“風雷掌鍾子乾”說到此處,一陣氣喘力促,臉色變得很可怕,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落,不由自主的痛哼了一聲。
陳霖這纔想起鍾伯伯遍身血污,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悚惶的道:“鍾伯伯,你受了傷,很重,是嗎。”
“孩子,不要緊,讓我先給你療傷,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時候不多了。”陳霖可不懂鍾伯伯所說“時候不多了”是什麼用意……“風雷掌鍾子乾”費力的把身體向陳霖靠近,取出兩粒藥丸命他吞下,然後十指頻頻點向他的周身穴道,點遍了周身大小穴道之後,疾以右掌貼在陳霖的命門穴上,一股陽和之氣,透穴而入,愈來愈強,循經走脈,流轉不已。
陳霖先時還感到痛苦不堪,但他忍住了不作聲!逐漸意識開始模糊,終至沉沉睡去,待到醒來,只覺痛楚全消,渾身舒暢無比,一骨碌爬起身來,一看,一顆小心,幾乎跳出腔子來,膽裂魂只見“風雷掌鍾子乾”,手腿臉面等露在外面的部份,已是烏紫之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陳霖只道是鍾伯伯已經死了,不由淚流滿面,雙膝跪地,頻頻喚道:“鍾伯伯,鍾伯伯,鍾……”
一聲聲如子規啼血,慘不忍聽。
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媽媽,已慘遭葬身血池,而現在,爲了救他而負重傷的鐘伯伯,又告撤手塵寰,怎不令他小小心靈片片破碎。
突然-一聲細如蚊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孩子,不要哭,聽……我……說……”
陳霖小小心靈頓感一震,擦去了擋住眼簾的淚水,只見“風雷掌鍾子乾”手腳微動,眼睜如鈴,但目光卻是遲滯的,黯然無光。
陳霖見鍾伯伯竟然又活了轉來,大喜過望,伸手就向對方撫去……“孩子,不要碰我,退開些!”
陳霖驚悸的縮回了手,向後挪了挪身體,不安的道:“鍾伯伯,您……”
“風雷掌鍾子乾”面上肌肉一陣急劇的抽動,喉中咚咚有聲,半晌之後,才平靜下來,遲滯無神的雙眼,緊盯着陳霖,聲音低沉黯啞的道:“孩子,聽我說,不要……插嘴,用心的……聽,牢牢……記住……殘害你媽媽和我的那……四個……叫‘四毒書生’,沒有……
姓名……只以所使的,兵刃爲號,分別叫做……‘白儒奪命劍’,‘青儒追魂簫’,‘灰儒索魄笛’,‘黑儒超生尺’武器上淬劇毒,中者無救,最多隻能……活三個時辰……”
“風雷掌鍾子乾”一口氣說到這裡,氣喘不止……陳霖不由毛髮俱豎,淚水又直掛下來,顫聲道:“鍾伯怕,您是被……”
“孩子,聽我說,我被奪命劍劃傷,毒已入骨!……”“鍾伯怕,霖兒有一天會要他們十倍償還……”
“風雷掌鍾子乾”精神似乎又振作了些,接着道:“孩子,你身負血海深仇,這‘四毒書生’可說是仇上加仇!……”“鍾伯伯,我身負血仇,究竟……”
“不要插嘴;‘四毒書生’在你仇家之中,算不了什麼,還有許多更厲害的仇家,身手之高,駭人聽聞,將來能否報仇,要看你的造化了,我看你福緣深厚,異秉天生,說不定會有遇合!……”陳霖眼中恨意倏濃,急聲道:“鍾伯伯。那些仇家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孩子,你現在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我……”
“孩子,別急,你離此之後,去訪一個人,記牢,他叫‘飄萍客李奇’,你必須找到他,告訴他你的一切經過,他會幫助你投名師,習絕藝,將來你藝成之後,他會告訴你一切經過,現在不要問!”
“鍾伯伯,這位‘飄萍客李奇’伯伯,住在什麼地方?”“我已四五年不曾與他謀面,他居無定所,你慢慢的探訪吧!”
“他能告訴我一切嗎?”
“會的!”
“不知那位李奇伯伯是個什麼形象?”
“孩子,你問得好,他五綹鬍鬚,飄灑胸前,相貌清癯,唯一的特徵是,永遠穿着那件補裰過的黃葛布長衫!”
“風雷掌鍾子乾”說到這裡,又是一陣嗆咳,眼神逐漸暗淡下去,聲音也變得弱如蚊子叫!
陳霖急得雙手亂搓,聲淚俱下的道:“伯怕,伯伯,你歇一會兒吧!”
“不……孩子……沒有時……間了……”
“但是,鍾伯伯,你太痛苦了,霖兒……不要聽……”
“胡說……你非……聽……不可!你……必須……訪名……師,習……絕藝……報仇……”
陳霖痛哭失聲道:“鍾伯伯,您會好的,您……鍾伯伯……”
“風雷掌鍾子乾”面上肌肉不停的抽搐,像是痛苦萬狀,嘴脣連連嗡動,好一會工夫,又掙扎着出聲道:“孩……子,我,是……你爸爸……的拜……弟……你該……叫我……叔叔……”
陳霖急道:“鍾叔叔,您知道我爸爸現在……”
“風雷掌鍾子乾”已快到了油枯燈盡之時,急得眼皮連眨,竟在阻止陳霖說下去,陳霖見狀,只好中途止住,只聽微弱得幾乎不聞的斷續聲音又起:“我……來此……的目的,是想一……探‘血池’,希望……能得到……昔年……魔尊‘血魔’的……遺留武功……好爲……現在……只有寄望……於你……天幸能……及時……救你脫出……魔掌,雖死……也無憾了!”
如果陳霖是一個成年人的話,從“風雷掌鍾子乾”這些斷續的話中,多少可測出些蛛絲馬跡,但他纔是個十二歲的幼童,任他資質超人,也無法惴測得出來。
“鍾叔叔,您……您……”
“風雷掌鍾子乾”瞳孔漸大,眼神漸散,陳霖已看出情形不對,急得兩手在身上亂抓,不住口哀哀喚着:“鍾叔叔!……”
一歇之後“風雷掌”似有心事未了,眼睛又活動起來,良久才吐聲道:“孩子……
我……女兒……叫……小翠……和你……一……般大……願……你……將來……能照顧……
她……母女……記……住……鍾……小……翠……”
陳霖嘶聲道:“鍾叔叔,我記得的,鍾小翠,鍾小翠!”
“風雷掌鍾子乾”臉上掠過一絲安慰的笑意,喉頭咯的一聲,緩緩合上雙目,他死了,他的死,換回了陳霖的一條命,他似乎死得很安然!
陳霖小小年紀,一天中連遭幾番慘絕人寰的打擊,心碎淚枯,只是木然的望着“風雷掌鍾子乾”的屍體乾號!
久久之後,眼中竟然滲出血來,他的精神崩潰了,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醒來時,樹穴裡一片昏暗,伸手不見五指,從穴頂的枝縫葉隙中望出去,只見寒星點點,他知道已經入夜了。
山風淒寒,灌入樹穴之中,使他冷得牙齒打戰,渾身起慄。
小小的心靈,在靜靜的想着像他這種年齡不該想的每一件事:母親慘遭毒手,被拋屍血池,父親生死存亡全然不知!
“風雷掌鍾子乾”因救自己而被毒劍所傷,奇毒攻心而死,他說他是爸爸的拜弟。
“飄萍客李奇”又是怎麼回事呢!他會告訴我一切嗎?
投名師,習絕藝,哪裡去投呢?
鍾小翠,鍾叔叔的女兒,又在何處?自己已是人海孤雛,將來的遭遇不可想象?
他媽媽平日教導他的話,又響在耳邊:“霖兒……你要堅強的活下去,勇敢的活下去,如果媽媽離開你的話……”
現在,媽媽已真的離開自己了,而且是永遠的離開了,媽媽臨死的那幕慘象,又似毒蛇似的啃齧着他的心!
他把指頭放在口裡,用力的咬,想借此減輕一點心靈上的刺時間-永遠不會停止在某一點上,黑夜過去了,黎明又已來臨!不久之後,陽光通過葉隙,漏了幾絲在樹穴之中,昏暗的樹穴,也跟着明亮起來。陳霖木然的注視着身邊“風雷掌鍾子乾”的屍體,像一尊泥像,小心靈中一片空白,思想似乎已麻木了,淚也流盡了!
但-一粒“恨”的種子,已在小心裡萌了芽……一陣山鳥的噪鳴,隱隱傳入樹穴之中,把陳霖從迷茫中喚醒,他伸了一個懶腰,眨了眨枯澀的眼睛,喃喃自語道:“是的,我要活下去,堅強的,勇敢的活下去!鍾叔叔說,我還身負另外的血仇,仇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不能讓他們活在世上!”
穴底距離穴口,約莫有三丈高下,若以陳霖的年齡手力來說,要想爬出樹穴,可不是件易事,可以說難如登天。
他在見丈的穴底不停的走來走去,苦思出洞之法。
忽然,他發現靠地面的一處角落裡,微微透入一絲光亮,不由心中一喜,急用一雙小手去掏掘,果然那地方是樹殼最薄弱的所在,近土的部份,已經腐朽,一陣亂扒亂挖之後,那窟窿竟然愈掏愈大,他不顧雙手皮破血流,咬着牙拼命的掘,不到半個時辰,被他掘成了剛夠他的小身軀鑽得出去的徑尺小孔。
陳霖出洞在即,但對於“風雷掌鍾子乾”的遺體,應該作何處置,他茫然了,呆立了半晌之後,雙膝下跪,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道:“鍾叔叔,霖兒要走了,我會記住您所說的每一句話,請您原諒霖兒無力把您埋葬,您就暫時在這樹穴之中吧,以後我會再來的!”
祝畢站起身來,再看了可憐的鐘叔叔幾眼,然後伏身從小孔中爬出去,一看,這株巨樹恰在入林不到十丈之地,林外,那岩石發黑的“生死坪”,隱約可見。
陳霖揀了些碎石,和着土,把那小洞堵塞了,然後悽悽惶惶的走出松林,爬上了那“生死坪”,想起母親的慘死,又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楚。
他緩慢的挪動着小身軀,向“生死坪”向外的邊緣走去。
走到距巖邊三尺的地方,停下身來,只見巖腳下的那方“血池”,在日光照映下,更紅得駭人,翻滾沸騰,像一鍋煮沸了的鮮血。
他的母親“武林之花郭漱玉”就被拋屍在這“血池”之中。
陳霖望着那神秘而恐怖的“血池”,心悲母親的慘死,幾乎想涌身躍下。他又一次嘗受啃心齧骨的痛楚!
驀在此刻-身後突然傳一陣梟鳴狼嚎般的怪笑之聲,似要撕裂人的耳膜,陳霖驚悸至極的回頭一看,一個瘦癟黧黑得像風乾了的死屍般的老道,正向自己一跳一跳的移來,一襲寬大的道袍,被風吹得獵獵飄飛。
陳霖不由唬得腳癱手軟,只剩下發抖的份兒!
怪笑戛然而止,代之的是一種野狼夜嗥般的聲音道:“噫!怪事,誰家的毛頭小兒,竟然來到這‘生死坪’中!”
漸漸,那殭屍般的恐怖道人,已一跳一跳的跳到陳霖身前丈外之地,停下身來。
陳霖突然想到來的可能是鬼,而不是人,如果是人的話,天下那會有這樣可怕的怪人呢!想到鬼,不由毛髮俱豎,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由脫口道:“你……你……你是人……還是鬼?”
“嘿嘿嘿嘿。”又是一陣刺耳的怪笑!
“娃兒,本道長是人,不是鬼!嘿嘿嘿嘿!”
那怪道人口裡說着,一雙閃着碧芒的兇睛,卻朝陳霖周身上下打量個不停。
看得陳霖魂兒出了竅,心膽俱碎。
怪道人打量了半晌之後,又是一陣梟鳴狼嗥般的怪笑之後,自語道:“咯咯咯咯!不虛此行,這小鬼根骨秉賦之佳,百世難求,如果收做徒兒,嘿嘿,天賜奇緣,天賜奇緣,可遇而不可求!”
自語了一陣之後,碧眼一翻,向陳霖道:“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陳霖驚駭過甚,如癡如呆,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那怪道人見陳霖不答腔,提高了嗓門喝道:“小鬼,本道爺問你叫什麼名字?”
陳霖被這一聲怪喝,喚回神志,忽地想起“風雷掌”鍾叔叔交代過的話,囁懦的道:
“我沒有名字!”
“咦,奇了,沒有名字,你的父母呢?”
陳霖毫不思索的道,“不知道!”
“你的師父是誰?”
“我沒有師父!”
陳霖這時認出了對方是人,不是鬼,只是長得醜惡而已,懼怕的心理減去了不少。怪道人一聽小孩的答話,不禁驚詫莫名,天底下竟然有不知名姓,無父無母的怪小娃,暗自忖道:“莫非他是個白癡兒,但,說什麼也不像呀!”想罷又道:“小鬼,你是裝渾還是……”
陳霖不由發恨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哈哈,小鬼,你這大年紀,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這個,你不必管!”
“嘿嘿小鬼,真有你的,這些本道爺都不問,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願不願意做本道爺的徒弟?”
陳霖人雖小,但從小跟隨媽媽習文,對於善惡好歹的分辨力仍然是有的,何況打從第一眼起,他就覺得這怪人既可怖又可憎,當下略不思索的道:“不願意!”
怪道人碧眼一轉,乾笑一聲道:“爲什麼?”
“因爲……因爲……反正我不願意做你的徒弟就是了!”“小鬼,別人要求本道爺收爲徒弟,本道爺還不願意哩!今天咱倆一見投緣,算是你的造化,你可知道我是誰?”陳霖默然不答,怪道人身形前移兩步,又道:“本道爺出身崆峒派,當代崆峒掌門天機子算是本道爺的師侄,本道爺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殭屍道人’,你聽說過沒有?”
陳霖小孩心性,聞言之下,不由破顏笑出聲來,對方確實像一具殭屍,真是名符其實,“殭屍道人”以爲陳霖心動了,急聲道:“小鬼,本道爺的本領大得很呢!”
陳霖小心一動,脫口道:“比四毒書生如何?”
“殭屍道人”枯瘦無肉的臉孔,微微一陣抽動,道:“你怎麼知道四毒書生?”
陳霖自知失言,小小心靈一轉,故意裝成不經意的道:“我是聽人家大人們說的,‘四毒書生’本領很大!”
“殭屍道人”嘿嘿一笑道:“四毒書生算什麼東西,不值本道爺一顧!”突然-數聲冷笑起處,一個冰寒的聲音道:“好大的口氣!”
“殭屍道人”眼中碧芒一閃,轉過身去!
四條人影,已如鬼魅般的現身坪中,陳霖一見來人,臉容慘變,目眥欲裂,緊緊握住兩個小拳頭,小小的身軀,激動得籟籟而抖。
來的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四毒書生”,顯見這四個魔頭必欲將陳霖斬草除根而後快,所以一日一夜以來,仍在附近徘徊搜索。
“殭屍道人”呵呵一陣怪笑道:“四毒書生,本道爺說了,值不得本道爺一顧,你們又待如何?”
四毒書生齊齊冷哼了一聲,其中“白儒奪命劍”似笑非笑的道:“閣下準備要對這小娃兒怎樣?”
“殭屍道人”又是一陣刺耳的怪笑道:“本道爺看他資稟不錯,收他作個傳人,怎樣?”
“白儒奪命劍”冷冷的瞥了在一旁瞪目鼓腮的小陳霖一眼,打一個哈哈道:“閣下,這娃兒與我兄弟有極深的淵源,我兄弟此來正是要尋訪他,閣下要收他作傳人,恐怕……嘿嘿,請閣下多多考慮!”
“殭屍道人”聞言一怔,不由轉頭再注視了陳霖幾眼,真是愈看愈愛,天底下這種奇材,還到哪兒去找,焉肯就此罷手,及至細察陳霖的眼神,竟然全是怨毒至極之色,知道“白儒奪命劍”可能是信口胡謅,何況,他根本就不把“四毒書生”放在眼下,碧眼一翻,嘎聲道:“本道爺言出如山,從無更改,收定了,識相的少廢話吧!”
“青儒追魂簫”立即接口道:“閣下這話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我兄弟可……”
“殭屍道人”嘿了一聲打斷對方的話,厲聲道:“目中無人又怎麼樣?”“四毒書生”
齊齊臉上變色,怒哼出聲。
小陳霖此刻既恨且急,他既不願真的做“殭屍道人”的徒弟,但又驚懼落入“四毒書生”的手中,如果落入彼等之手,準死無疑,“風雷掌鍾子乾”臨死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四毒書生與你是仇上加仇……”如此看來,這四個魔頭真正是和自己淵源很深呢。
他願意他們羣魔互噬,他好藉機脫身!
“白儒奪命劍”似乎心存顧忌,馬上換過一副面孔向“殭屍道人”一笑道:“閣下何必一定要使我弟兄爲難呢?彼此武林一脈“桀桀桀桀!誰給你來這一套,管什麼一脈二脈,本道長收徒是收定了,告訴你們,別圖染指這小孩,別人怕你們毒,嘿嘿,本道長可是不在乎,我玩毒的時候,你們還沒有出道哩!”
這番話,可直接戳中“四毒書生”的要害,在江湖中他們唯一忌憚三分的,便是這全身是毒的“殭屍道人”,在他面前,百毒無效,因他本身就蘊有奇毒。
“四毒書生”不由頓感焦灼起來,他們不願和這殘毒冠武林的“殭屍道人”破臉相向,因爲合他們四人之力,不見得就能對付得了對方,但對於陳霖,又不願放過,斬草不除根,來春必另發,尤其陳霖的骨格秉賦,是武林百年不一見的奇材,更堅定他們要乘現在把他毀去的心。
“殭屍道人”不屑的掃了“四毒書生”一眼,轉頭向怔立在懸巖邊緣的陳霖道:“娃兒!來,咱們走吧!”
陳霖這時本可借“殭屍道人”之力,擺脫“四毒書生”,但嫉惡如仇的天性,使他不屑如此,他想象中這怪道人可能比“四毒書生”還要壞,他豈肯認一個邪魔作師父,但目前形勢的險惡,關乎他的生死,他必須有一個抉擇:心念百轉,對“殭屍道人”的話,恍若未聞,不理不睬。
“殭屍道人”舉步便待向小陳霖欺去……“慢着!”,喝聲中,”四毒書生”身形一晃,各佔了一個方位,成包圍之勢,把“殭屍道人”圈在正中,看樣子,如果“殭屍道人”
再要向陳霖欺去,他們將不顧一切的出手。
氣氛突呈緊張,隱隱泛着殺機。
“殭屍道人”只好把身形停住,雙眼碧芒亂閃,冷哼一聲道:“你們準備怎樣?”
“白儒奪命劍”陰陰的一笑道:“閣下一定要收這娃兒作徒弟?”
“廢話,這還用問!”
“閣下主意已經打定了?”
“桀桀桀桀!不錯,收定了,怎麼樣?”
“白儒奪命劍”環顧了另外三個書生一眼之後,也斜着眼道:“閣下,本人重申前言,這娃兒與我兄弟有極深的淵源,我兄弟必須要把他帶走,天下多的是可傳之人,閣下何必非收他不可!”“殭屍道人”從鼻孔裡嗤了一聲道:“本道長今天就是認定他了!”
“恐怕桀桀辦不到?”
“嘿嘿,你們是想見個真章,才肯收蓬?”
“閣下既然不給我兄弟留餘地,說不得只有一決高下了!”
“殭屍道人”身形微退半步,袍袖一抖,露出兩隻乾枯黑瘦如鳥爪般的手,半曲於小腹之前,眼中碧芒陡盛,獰聲道:“你們四人齊上吧!”
小陳霖心中可得意之極,忖道:“你們拼吧,最好兩敗俱傷!”
“四毒書生”齊發一聲冷笑,劍、簫、笛、尺,四樣看家兵刃,各掣手中,每一件兵刃之上,都泛着汪汪藍光,一看就知道淬有奇毒。
“白儒奪命劍”面上飄過一絲陰鷙之色,朝“黑儒超生尺”一呶嘴,目光向陳霖一轉,然後面對“殭屍道人”道:“閣下一定要我兄弟破顏出手?”“殭屍道人”似不耐煩的獰笑道:“豈只破顏出手,說得太輕鬆了,你們不會不知道現在置身何地吧?”
“四毒書生”聞言之下,齊齊面上變色“灰儒索魂笛”沉聲道:“閣下的意思是今日之鬥,除死方休,可是彼此並無深仇大怨,何必死拼呢!依在下愚見,彼此印證,點到爲止,勝的一方就帶走這娃兒,這樣公道嗎?”“殭屍道人”桀桀怪笑一聲道:“四毒書生,淫毒雙絕,恐怕沒有這麼好說話吧?今天既然相會在‘生死坪’中,嘿嘿,只有依照慣例,勝者活着下‘生死坪’,敗的對不起,只好請入‘血池’了!”
這話使得以淫毒陰殘聞江湖的“四毒書生”面泛寒意。
白儒奪命劍沉聲道:“閣下難道以爲自己必勝?”
“例不可廢,上得‘生死坪’的人不出手則已,既經出手,不是生就是死,哈哈,難道你們害怕了,現在還來得及,抽身退走,萬事皆休!”
“四毒書生”撇開四人的名頭不談,單隻爲了陳霖這禍根,即使不敵,也得一拼,何況在以四對一的情況下,尚不知鹿死誰手,豈肯抖手一走!“青儒追魂簫”眉毛一豎,陰陰的道:“閣下未免太輕視咱們兄弟了,今天誰葬身‘血池’,還在未定之天呢!”
“殭屍道人”更不打話,身形只一旋,便已欺到迎面的“青儒追魂簫”
身側伸手可及之地,如鳥爪般的五指,電閃朝對方抓去。
“青儒追魂簫”身形半塌,毒簫一橫,疾向那抓來的五爪劈去,同一時間,“白儒奪命劍”的毒劍,幻起一片藍光,從“殭屍道人”的身後罩落。“殭屍道人”右掌一掄,朝身後拍出一道夾有腐屍惡臭的陰風,迎向那片藍光,左手一翻,改抓爲拿,攫向那支毒簫,變招之速,反應之快,的確不愧一代梟魔,追得青、白兩書生不得不收勢後掠。
兩書生身形才退,“灰儒索魄笛”笛影霍霍,如千重逆浪,已快逾電掣的卷向“殭屍道人”同一時間,“黑儒超生尺”已悶聲不響的撲向小陳霖。
陳霖早在雙方剛一出手之際,就已注意到那穿黑色儒衫手持鐵尺的書生,不停的向自己掃瞄,心中已然有數,此刻只見黑影一閃,立即脫口發出一聲驚叫。
幾乎和陳霖的驚呼聲同時,“殭屍道人”僵直的身形,如弩箭般射起,衝出笛浪,半空中弓身一彈,撞向那條黑影,勢疾力猛,迅捷無匹。
“砰!”的一聲,人影一合而分,各倒射一丈之外。
“黑儒超生尺”方纔受“白儒奪命劍”的暗示,乘三人出手之機,向陳霖下手,卻不知“殭屍道人”反應如此神速,雙方這一互撞之下,被“殭屍道人”那堅如鐵石的軀體,撞得骨痛如裂,眼冒金星,幾乎哼了出來!狼狽至極。
“殭屍道人”身形着地,一沾又起,橫攔陳霖身前丈外之地!
這驚險的一幕,看得陳霖骨軟筋酥,震駭莫名,他自出生以來,那曾見過這等場面,焉能不驚,焉能不駭!
“四毒書生”狼狽的互看了一眼,劍、簫、笛、尺,划起層層光影,夾着撕風銳嘯,從四個方位,狠辣快捷無匹的齊向“殭屍道人”捲去,聲勢駭人至極。
“殭屍道人”鬼嚎般的厲嘯一聲,雙袖疾振,連圈疾劃,陣陣陰風,鼓盪而出,夾着中人慾嘔的腐屍惡臭。
“四毒書生”手中兵刃招勢不變,另以單掌,劈出四道勁流,迎向那激盪陰風,各自閉住呼吸,欺身出招如故。
“波!波!”聲中,四件兵刃,眼看就要擊中……“殭屍道人”兩隻鳥爪,極快的一縮一伸,詭異絕倫的攫向四般兵刃,角度方位,大異武林常軌,使人有避無可避之感。
“四毒書生”可也不是尋常之輩,武功也有其獨到之處,身形乍閃又進,四件兵刃,以快慢不等的速度攻出,配合得天衣無縫,此攻彼撤,奇絕招勢,如波浪般層層疊出,“殭屍道人”掌爪齊施,凌狠厲辣,雙方互有千秋。剎那之間,有如雷電交作,鐘鼓齊鳴,風雨遽至!
小陳霖看得目眩神奪,幾乎忘了自己的生命還掌握在別人手中。
驀地裡-傳出兩聲悶哼,人影乍分,只見“殭屍道人”身形連晃,“灰儒素魄笛”面容淒厲,前襟竟被整幅撕落,胸前現出五道烏紫的血糟,尚在滲出血水,人也搖搖欲倒。
“殭屍道人”略不稍停,兩掌十指如鉤,電閃抓向右側的“黑儒超生尺”。“黑儒超生尺”連封帶架,竟然無法避開對方如幻鬼爪,不由手足無措,“青衫追魂簫”冷哼了一聲,身形猝然彈起,狠快絕倫地劈向“殭屍道人”後心。
“殭屍道人”似已兇性狂發,依然緊緊罩定“黑儒超生尺”,對由後突襲而來的毒簫,猶如未覺。
陳霖小孩心性,下意識的爲“殭屍道人”感到焦急,因爲“四毒書生”
是他的現實仇人,而怪道人雖然一樣的使他憎惡,畢竟沒有仇怨可言,不由“噯!了一聲。
陳霖“噯!”聲未已……“砰!”的一聲,“殭屍道人”後心,結結實實的被毒簫劈中,身形一個踉蹌,悶哼了一聲,而他的雙爪,也在被擊中的同時抓中了“黑儒超生尺”的前胸,慘哼聲中,“黑儒超生尺”前胸衣襟盡裂,胸前血肉模糊,退了五步之後,“砰!”
的跌坐地上。
陳霖曾聽“風雷掌鍾子乾”說過,“四毒書生”所使的兵刃,均淬有劇毒,中則無救,只能活三個時辰,鍾叔叔就是這樣死的,那敢情好,“殭屍怪人”已被毒簫劈中,三個時辰之後必死,看樣子他必能在僅有的三個時辰中擊敗甚或殺死“四毒書生”,如此一來,自己既可脫離魔手,又可不要做怪道人的徒弟……但他又想到如果“四毒書生”都被“殭屍道人”殺死,那將來自己學成本領之後,豈不是找不到報仇的對象了……利與害相因,使他小小的心靈困惑不已!
他卻不知“殭屍道人”練的是“殭屍功”,皮骨堅實,全身是毒,絕對不會因被毒簫擊中而死,不然他豈敢硬承一記。
思念未已,只見“白儒奪命劍”與“青儒追魂簫”,雙雙厲叫一聲:“老怪物,你敢傷我兄弟!”
喝聲中,劍簫齊舉,如狂風疾雨般攻向“殭屍道人”。
“殭屍道人”在先時,已與“灰儒索魄笛”,兩爪換一笛,略受輕傷,及後又被“青儒追魂簫”全力劈中後心,這一下受傷不輕,差點吐血,所以此刻對青、白二儒,招勢已不如先時的凌厲,又碰上二儒盡是拼命的打法,反被迫得險象環生。
五十招之後,又被“白儒奪命劍”在左肩之上劃了一劍,血如泉涌。
而“青儒追魂簫”卻又捱了他的一爪,撕脫了半隻衫袖!
但雙方仍狂攻猛撲不休。
這時,一條灰影,有如一隻毒蠍,已悄沒聲的向陳霖爬近。
一丈-八尺-五尺-陳霖依然未覺,忘神的注視着場中的三人……危機千鈞一髮,眼看陳霖就要……“殭屍道人”一眼瞥見,但要抽身攔阻已是不及,怪叫一聲“娃兒,小心!”
陳霖驀地驚覺,一看,不由亡魂皆冒,“灰儒索魄笛”已揚笛點來!不禁駭極發出一聲尖叫,身形本能的向後疾退,他原來立腳的地方,距懸巖邊緣,不及五尺,但覺一腳踏空,身形宛若殞星般向“血池”之中落去。
場中正在死拼活斗的三人,見那娃兒已被迫落“血池”之中,不約而同的住了手,齊齊躍向懸巖邊緣,只見“血池”沸騰翻滾如故,那小娃兒已影蹤俱無,不消說,已被“血池”
吞滅了。
“殭屍道人”眼中露出駭人兇焰,有如磷磷鬼火,直射向“四毒書生”。“四毒書生”
目的在毀去陳霖,現在陳霖已葬身“血池”,目的已達,自然不願再與“殭屍道人”生死相拼,“白儒奪命劍”突地和聲向“殭屍道人”道:“閣下,娃兒已葬身‘血池’之中,我們似乎不必再拼了吧?”“殭屍道人”見一個將到口的徒兒,被“四毒書生”硬迫下“血池”
恨得牙癢癢的,兀自怒氣不息的道:“好哇,你們口口聲聲說這娃兒與你們有極深淵源,原來這淵源是要把他毀去,廢話少說,我們只能有一方離這‘生死坪’!”
坪中空氣,又告緊張起來。
“黑儒超生尺”受傷最重,此刻仍坐地不起,所幸雙方都是弄毒的,不然的話,“殭屍道人”的中指,只要見血就可制人於死。
青、灰兩儒,聞言身形一動,意思是要再拼下去。
“白儒奪命劍”急向兩人一使眼色,又向“殭屍道人”說道:“閣下何必如此認真,我們沒有一拼生死的必要呀!”
“哼!”
“在下兄弟已有兩人受傷,而且我看閣下大概也多少帶了點痕跡,彼此何不就此拉倒,如果閣下執意要拼,我兄弟仍可奉陪,只怕,嘿嘿……”
“只怕什麼?”
“兩敗俱傷,誰也離不了‘生死坪’!”
“殭屍道人”心念疾轉道:“自己委實已受了內傷,拼下去很可能是兩敗俱傷之局,同時彼此都是走邪路的,徒兒收不成也只好算了!”
當下冷哼一聲道:“四毒書生,今天暫且算完,這筆帳將來再說!”
說完又恨恨的哼了一聲,一跳一跳的離開“生死坪”。
“白儒奪命劍”打了一個哈哈,朝“殭屍道人”身後道:“好說!好說!我弟兄在江湖中隨時候教!”
說完,扶起傷者,也相繼縱離。
“生死坪”又歸於死寂,勁峭的山風,拂着那烏黑的岩石,似要拂去那無盡的血痕,和無休止的恩仇。
且說陳霖被迫墜向“血池”,只覺如騰雲架霧般,直向下沉,心想:“完了,想不到仍然逃不了一死,還多送了鍾叔叔一條命,也好,和媽媽一處吧……”
猛然一下劇烈的激撞,痛激肺腑,隨即失去了知覺,但迷濛中兩隻小手急抓亂爬。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意識又告逐漸恢復,第一個意念是:“噫!奇怪,我已經死了,居然還會想事情,我現在是鬼,那毫無疑問,一定可以找到媽媽!”
他費力的睜開眼來,發覺眼前竟然明如白晝,仔細一看,自己躺的地方竟然是一個平滑如鏡的石洞,洞頂鑲着發光的珠子,往外一看,洞徑是斜着向下的,自己的身體,還有一半浸在赤紅如血的水中,那血水似乎在轉着急漩。
試一挪動身形,只覺奇痛入骨,幾乎又暈了過去,激奇的想道:“怪事,死了還知道痛苦?”不由閉目養了一會神,然後掙扎着,向傾斜的洞徑爬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算爬完一丈不到的斜坡,而到達平坦的洞徑上。
目光及處,不由魂散魄飛,極口發出一聲驚叫,緊緊的閉上雙眼,半晌之後,又睜開來,沿着洞徑,盡是森森白骨骷髏,有的骨架完整,或坐或躺,有的四散而拋,密密層層,僅目力所及,一片骨林。
不由又想道:“這難道就是大人們講故事時,所說的地獄?人死了之後,必定要入地獄的,而且還有牛頭馬面帶着到閻羅王面前受審。”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地獄之中,應該全是鬼才對,哪裡會有白骨骷髏呢?莫非,我沒有死?我還是一個活人?”
他把手指頭放在嘴裡一咬,呀!痛,還會流血,不由狂呼道:“我沒有死!我沒有死!
我竟然還活着!”
狂呼了幾聲之後,又想道:“那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啊,對了,是血池之底,剛纔不是還浸在血水中嗎?但是,這些白骨想到這裡,不禁又掃了一眼堆積如林的森森白骨,又是一陣毛骨悚然。
驚駭,疲累,加上飢渴,使陳霖頭暈目眩,渾身痠軟,幾乎連眼皮都擡不起來。
如果這洞中住的是什麼惡魔,或是什麼兇毒的怪物,後果豈堪設想。
他回想所遭遇的一切,有如一場可怖的噩夢,然而,夢還沒有醒,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更可怕的夢境中。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候,飢渴使得他幾乎發狂,在現實的需求下,他暫時忘記了眼前的一切,他希望能獲得一口水,一點能充飢的東西,但眼前除了才才白骨之外,便是那像鮮血一樣的水,血水,他不由歇斯底里的狂呼道:“我要水,水,水……”
洞壁迴音-水……水……舌敝脣焦,聲音也嘶啞了,漸漸,那聲音低黯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像是一個病入膏盲的人的夢囈!
“難道我就這樣死了?”他不斷的問着自己。
他墜下“血池”之初,自份必死,然而他沒有死,被那“血池”的漩流,帶到那堆滿白骨的洞中,現在別說洞裡可能的遭遇,單隻飢渴,就足以使他死亡。
他再一次體驗死亡的威脅。
他撕下衣襟,放在嘴裡嚼,然而嚼不碎,也吞嚥不下!
他喃喃自語着:“我要死了,我要死,我要……”
他理智漸失,飢渴的煎迫,使他掉轉身軀,向那丈餘高的斜巖滑下,以口就那血水,吸了一口,但覺情涼可口,絲毫也沒有腥臭的異味,於是,他瘋狂的吸那池水,填滿了空虛的肚腹,精神登時一振,掉轉頭又爬回原來的地方。
望着那些白骨骷髏,他驚駭得快要發瘋了,現在,他真願意死去,而不願看這恐怖的景象,他想!“也許自己不久之後,同樣的會變成一堆白骨,跟這些一樣!”想到這裡,駭怕的心理,似乎略略減輕了些。
他想:“我不能坐在這裡等死呀,好歹得進洞去看看!”
心念之中,手足並用,向洞內爬行而進,那些白骨,被他抓扒得嚓!嚓!有聲。
面對恐怖的事物,時間久了之後,神經會慢慢麻木,此刻,陳霖的恐懼心理,已告徐徐消失,代之的是好奇,和求生的慾念!
爬行了十丈之後,鼻孔裡突然嗅到一陣噁心的腥臭腐爛之氣,使得他不住的嘔着剛纔喝下去的血池之水。
臭味愈來愈濃,幾乎到了不能忍耐的地步!
突然-他聽到一陣齧齧的像是人獸咀嚼食物時的聲音,目光掃掠之下,只見距自己三丈之外,白骨堆上,出現一個黑影,像一個人背對洞口而坐,那怪聲就是發自這裡,一顆心又狂跳起來!
心裡升起了一個可怕的意念:“鬼!妖怪!吃人的惡魔!”
他不由在喉嚨裡慘哼了一聲!
那黑影,竟然緩緩轉過身來,呀!他幾乎當場暈厥過去,他分辨不出面對的到底是人,還是鬼,只見那東西,披頭散髮,面目不辨,手裡還持着一樣黑忽忽的東西在啃,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條人臂,他駭極而叫:“吃人,吃人的鬼!”
那怪物放下手中所持的人臂,用手一抹嘴脣,兩隻閃光的眼睛,從毛髮披拂之中射出,聲如破鑼般的沙啞道:“我是人,不是鬼,可是……哈哈,離做鬼不遠了!”
陳霖一聽對方說是人,膽氣又回覆了些,顫聲道:“你……你……你真的是人?”
“不錯,娃兒,現在我還是人!”
“那你在吃……”
他本想說:“你在吃人”但話到口邊卻說不出來,這太可怕了。
“你說我在吃人屍,是嗎?哈哈,娃兒,也許不久之後,我又會被人吃!”陳霖聽得頭皮發炸,膽戰心搖,駭然看着這怪人,說不出話來!
那怪人用手拂開拂散的頭髮,露出一張枯瘦但並不兇惡的臉,這使陳霖心安了不少,熟視了半晌之後,囁嚅的道:“伯伯,您怎的會在這裡?”怪人突然張口發出一陣使人毛骨悚然的淒厲長笑,洞壁回聲,再加上遍洞的森森白骨,恍若幽冥鬼域,陰森可怖至極。
“娃兒,你這小的年紀,怎的會入這‘血池’鬼域?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我沒有名字,是被壞人逼落下來的!”
“哈哈,娃兒,你哪裡沒有名字,你不願意說罷了,不過這不要緊,入得‘血池’的人,就已註定了死亡的命運,說不說也是一樣!”
聽得陳霖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娃兒,你過來!”
陳霖在三丈之外,已被那腐屍之氣,薰得透不過氣來,哪裡敢再走近去,他真不敢想象這眼前的怪人如何吞嚥得下這腐屍臭骨,不禁眉頭一皺道:“伯伯,我……我就在這裡好了!”
怪人似能看透人的心事一般,用嘲弄般的聲音道:“娃兒,你怕臭,是嗎?哈哈,不必太久,三天,只要三天,當你被飢火焚燒得快死的時候,你一樣要吃,我……哈哈……我忍受了七天,娃兒,七天不食,到了第八天我只有兩條路走,一是活活的餓死,屍首讓後來的人吃,一是吃新死的屍體,苟延活命,求生是人的本能,也許,娃兒,現在你還聽不懂!”
陳霖愈聽愈不是味道,難道來此的人,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伯伯,您爲什麼會來到這裡,難道也是被人……”
“娃兒,你過來,我慢慢告訴你!”
陳霖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鼓起勇氣,從白骨之上爬行過去!……怪人身前,一副腐枵惡臭的死屍,狼藉支離,慘不忍睹。
這一近身,陳霖纔看清這怪人已瘦得一層皮包着骨頭,只剩下一雙眼睛還透着熠熠之光,盤膝坐在屍堆之上。
怪人凝注了陳霖半晌之後,蓬首連搖道:“唉!可惜!可惜!一塊渾金璞玉,卻如此的葬送了廠陳霖知道是對自己而發,但好奇心戰勝了死亡的恐懼,以手撐持坐直了身形,壓得那些枯骨,沙沙作響,那薰人慾死的腐屍氣息,似乎也淡了些,這就是俗語說的“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道理了,當下仰起小臉問道:“伯伯,你要告訴我些什麼?”怪人枯乾的臉上,已沒有絲毫表情了,
木然的嘆了口氣道:“孩子,告訴你也沒用,反正都是死數,遲早而已,不過在臨死之前,能和一個沒有心機的人談談也好,現在,你隨便問吧,我盡我所知的答覆你!”
陳霖偏頭一想之後,手指那些枯骨道:“這些都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埋骨在這怪洞之中?”
“孩子,這些白骨生前,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不可一世的高手……”
“既然是本領很大的人,爲什麼會……”
“孩子,這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說的了,你聽着我簡單的告訴你,他們有的爲了一個‘名’字,有的爲了‘貪’有的則爲了‘仇’、‘怨’、‘好奇’,最可悲的是被那些武林宵小所乘,毒計陷害,因而葬身血池石窟!陳霖凝神傾聽,但仍有許多未能理解,迷茫的道:“這爲了貪的,到底是貪些什麼?”
怪人道:“武林相傳,三百年前武林中出了一個空前的人物‘血魔’,武功之高,無法揣測,攪得整座武林如臨末日,於是當時黑白道精英盡聚,圍攻‘血魔’於池邊的‘生死坪’,激鬥三晝夜,武林頂尖高手喪命的數以百計,‘血魔’本身在近千的高手輪番拼戰之下也負了重傷,涌身跳落‘血池’,事後,就未再現江湖!”
“據說,這‘血池’本來就是‘血魔’的巢穴,極可能有秘笈一類的東西存在,所以許多年代以來,那些妄想成爲武林第一人之輩,在‘貪’唸的鼓舞下,進入‘血池’冀有所獲,但他們卻一一埋骨這裡!”
“那伯伯你呢?又爲了什麼?”
“我嗎!哈哈哈!我……什麼也不爲,爲了一個女人,女人!天下女人是禍水!”
怪人眼中,竟然透出一種怨毒至極之色,停了一會又道:“孩子,這也許你不懂,但也無妨告訴你,十年前江湖中出了兩個了不起的女人,姿色傾城,一個是‘江湖一美何豔華’,另一個是‘武林之花郭漱玉’……”
陳霖猛地打了一個冷顫,“武林之花郭漱玉”不正是自己的母親嗎,血淋淋的一幕,又涌現心湖,淚水奪腮而下,但那怪人目注洞頂,沒有發現這小孩的異狀,繼續道:“江湖一美何豔華就是我的妻子,我倆曾生了一個女孩,說起來該有你這麼大了,十年前,這不要臉的女子,竟然移情別戀,愛上了當時甫出道的一個小兔崽子‘金童柯榆瑾’,姦夫淫婦,設計誘我上了‘生死坪’把我迫落池中……”
怪人說到這裡,枯澀的眼中,竟然含了一粒淚珠。
陳霖小拳一揮,義形於色的道:“伯伯,如果將來我練成武功,替你報仇!”
怪人轉目看了陳霖一眼,道:“孩子,從古以來還不曾聽說過有人能活着出了‘血池’!”
陳霖如被淋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跟,緩緩垂下頭去。
怪人見狀似有不忍,又道:“孩子,別難過,你的好意,我仍然感激的!我乾脆說吧,我叫‘無虛劍吳佑年’落在這石窟之中,已經十年了,孩子,十年!”
“十年?靠什麼活……”
“孩子,‘生死坪’上,爭端無了無休,經常有人被迫落池!”
“你就靠吃死人維持生命!”
“不錯,這‘血池’永遠不停的在漩轉,如果被拋屍‘血池’的話,十有九漩落池底,永不再起,如果是被活生生迫落的話,只要被迫落的人功力深厚,一種本能的掙扎,在漩經這洞口之時,多被擱淺在洞口邊,而進入這石洞,但最後仍然不免一死。餓死!我憑了這個,得以苟延至今!”
怪人說着,一揚手!
陳霖但覺眼前一亮,怪人手中已執了一把青光熠熠的長劍,怪人一抖手,劍尖之上青芒暴漲三尺,怪人手隨意一揮,劍芒所及之處,那些白骨骷髏,被攪成片片碎屑。
陳霖咋舌不已!
怪人又道:“孩子,這就是‘無虛神劍’,我憑這劍,脫過了無數次被那些同一命運的高手狙擊的厄運,他們先後死了,我憑着他們的遺體,而活下去,雖然這很殘忍,但心中的恨,要我活下去,我存着萬一之想,有一天能脫困手刃姦夫淫婦!”
“伯伯這大的本領,爲什麼不能出去?”
“孩子,池的四周是千仞絕壁,除了會飛,別無他法,而且池水不停的漩轉,吸力強猛,這洞口是斜伸池中,一半浸在池內,縱使出得水面,也不能飛昇絕壁,我試過,幾乎不能再回到這裡!”
“那麼,難道……”
“孩子,我不行了,絕望了,由於飲了這血池的水,打從五年前開始,我的下半身已完全癱瘓,想在只是等死而已,孩子,爲了你方纔一句話,我成全你,看你的面相福緣深厚,並非夭折之相,也許能出得這絕地也未可料,孩子,如果換了你而是別人的話,說不定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會殺了你來延續我的生命,但對於你,我不忍心,孩子,萬一你能出困的話,請你尋到我的女兒,她的乳名叫‘如瑛’告訴她我死在這裡,要她爲我報仇,孩子,你不能忘記……”
陳霖茫然的點點道:“吳伯伯,如果我能活着出去的話,我會辦到的,可是,不可能啊,我是一個小孩,半點武功都不會,怎麼能脫出這絕地呢?不可能的。”
“孩子,也許會有奇蹟發生,孩子,只有寄望於奇蹟!”
陳霖悽然喃喃道:“奇蹟!奇蹟!會有奇蹟發生嗎?”
怪人“無虛劍吳佑年”似在深深的思考着一件事,半晌不語!
陳霖的思念,又轉到他媽媽“武林之花郭漱玉”的身上,他想:“媽媽是死了之後,才被拋落‘血池’的,既然洞內不曾發現屍體,看來是沉落池底去了!”
由此他聯想到“四毒書生”,爲了救他而喪生的“風雷掌鍾子乾”叔叔,鍾叔叔臨終交代自己將來要照顧他的女兒鍾小翠母女……還有自己尚身負另外的血仇,必須尋到“飄萍客李奇”才能揭開謎底……不由絕望的在心裡暗叫道:“鍾叔叔,我將辜負你的一片深心了,我身陷絕地,一絲活的希望都沒有,死後在九泉下或可相見吧!”
想着,淚水又直掛下來,肝腸寸斷,心如油煎。
“孩子,你哭了?”
陳霖搖搖頭試去了眼淚。
“無虛劍吳佑年”把劍入鞘,遞與陳霖道:“孩子,這柄劍請你保管,如果遇到我的女兒‘吳如瑛’你就交給她,如果遇不上就送給你!”
“但是,吳伯伯,我能出得去嗎?不可能啊!如果我也死在這洞中……”
“孩子,那就什麼也別提了!”
陳霖陡然想起自己對父母的生平完全不知,剛纔他曾提及媽媽“武林之花郭漱玉”也許他能告訴我一些父母的生平事蹟也不一定!心念之中,正想開口動問……驀在此刻-只覺整個石洞,突然晃盪起來,越來越劇,漸漸,洞底似要翻轉過來,身軀也隨着滾來滾去,混在成堆的白骨骷髏之中,來回激撞,不禁惶然驚呼道:“吳伯伯!吳……伯……吳……”
一個斷續的聲音道:“孩……子……是……地……震……看來……我們……都……”
嘩啦!聲中,血紅的水浪,朝洞口涌進,卷蓋了一切,漸漲漸高,剎那之間,已淹沒了半個洞!陳霖的身體,被紅浪直向洞的深處捲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