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大漢玉門關外,朔風又起。而飛馬出關的那一騎,沒有恢復昔日的將軍形象。
夜涼似水,滿地清霜。一襲大紅披風在這月色裡,如同流轉的劍光。
“冰兒……你這又是何苦呢?他不會有事的。”
“舅舅,我有預感。這次將是他的劫難!”
長平侯衛青低下頭,嘆息一聲。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從小伏在他肩頭長大的那個小丫頭眼裡,現在有着怎樣的倔強。
“他是元召!多少的艱難險阻,他都安然無恙的走過來了。這次又怎麼會有危險呢?況且在十餘萬大軍的力量面前,波斯人的那些手段,卻奈何不了他!”。
衛青眉間緊鎖,他努力的壓下心頭的苦澀。其實,通過不斷傳回來的軍情,他早就知道西征軍面臨的困境實際上要更加艱險。只是,他卻不能說給冰兒聽。
然而,對方根本就不理會他的安慰。她有自己的判斷,並且比任何人都敏感。
“正因爲有這十餘萬之衆的責任在肩頭,所以他纔會更危險!”
名叫冰兒的女子斬釘截鐵地說了這一句。她單騎走出長安的時候,就是這一身裝束。如同火焰般的色彩,是那個人的最愛。她比誰都更瞭解他,因爲她身上曾經注入過他的血。那些沸騰磅礴,每每感同身受。
遠處傳來戰馬的嘶鳴,將士們已經整裝待發。西域的一些殘餘勢力,在上次的動盪過後,還沒有被徹底的消滅殆盡。衛青已經下了將軍令,在大雪來臨之前,必須平定每一個角落。
“好……那你去吧。記得自己多保重。”
稍微沉默之後,大將軍戴上頭盔,臉色隱沒在夜色中。他隱藏了自己的情緒,也對所有人隱瞞了他的身體狀況。
大漢王朝以令人炫目的速度,繁榮發展將近二十年,纔開創下如今的赫赫威武局面。這背後有人負重而行,嘔心瀝血,而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舅舅,你也要多保重!”
重新躍上龍馬負劍而去的冰兒,在夜風中留下這一句叮囑。曾經指引她走上某一條道路的衛青,無疑是她在這世間最親的幾個人之一。只是她卻沒有看到,那個強忍傷痛重新恢復大將軍威嚴的人,只在心頭喃喃低語了一句“你和他都要安全的回來呢……!”。
然後,夜火起處,萬騎競發,玉門關漢軍今夜的行動目標,是天山腳下部分西域貴族和殘餘波斯人共同所在的老巢。
迎面風生,疾若流星。龍馬知道主人的心意,它長聲嘶鳴,閃電般的身影飛掠而去。這遼闊的大地,終於可以任它再次盡情的馳騁。
大紅披風若飄落天地間的雲層,那雙眼睛裡射出的光芒,似乎要穿透千山風雪,直達那未知的遠方。世間所有事,都已經拋在身後,與她無關。心心念念一息執着,不過千難萬險也要找到他!生,在一起。死,更要在一起。
“曾經耳邊的那個約定,日日夜夜都不曾忘。如果可以,希望這次……你親口再對我說一遍!”
人間最神駿的這匹天山龍馬,全力奔跑起來,日行千里不是傳說。無數的沙丘與山陵,無數的河流與大地,都被飛踏而過。頭頂的滿天繁星與月光,指引着方向,那顆最亮的星辰,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忘記了飢餓與疲憊,只是不停地趕路。風吹裂了嘴脣,寒意侵噬入骨髓。然而卻掩蓋不了胸中如火燒。不知道爲什麼,距離西方大陸所在的方向越近,她的心就慌亂的越厲害。
“也許是真的多想了吧!這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得了他,更沒有任何事能夠困住他……他是人間巔峰,真正的無敵!”
也許,只有用這樣的念頭來安慰自己,才能夠平息那種焦躁和不安。雖然知道終歸是徒勞,可她還是忍着眼淚一遍一遍的不停唸叨。
當又一次霞光破曉的時候,這一騎一人終於走入陌生的地域。這裡有着與東方世界完全不同的風光,更有着一場大災難過後的滿目創傷。
從遙遠地方而來的女子,束起自己被風吹亂的青絲。簡單整理了一下妝容。雖然帶着滿身疲憊和一臉的憔悴倦容,但她目光裡的火苗,卻令人感到心悸。
一路所過,許許多多異域面孔的人都帶着驚慌,還有許多死傷者狼藉在地。她知道這是大瘟疫過後的結果。不過,她沒有絲毫的畏懼和躲避,只是一直穿越前行,直到終於看見飄揚的漢軍旗幟。
顯而易見,漢軍大營剛剛經受過攻擊不久。那些激烈戰鬥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辨。更有許多波斯人的屍體,沒有來得及收拾。他們橫七豎八躺在那裡,綿延到很遠的地方。流出的血都變成了黑色。
驀然,龍馬停下馬蹄,它鼻子中似乎嗅到一些不安的氣息。仰天嘶鳴了一聲,然後抖了抖碩大的頭顱,像是等待着主人發出號令。前進還是原地等待?
冰兒緊緊的用手抱住她的劍,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嘴脣已經被牙齒咬出血來。因爲在她眼前,朝霞之中的整座大營都顯得沉靜而肅穆。沒有大勝利之後的歡呼雀躍,更沒有徹夜慶祝的痕跡。唯一有的,只是籠罩周圍無處不在的悲傷和蒼涼。
她跳下馬來,開始往前走。心頭翻滾的思緒中,只是祈求上蒼,千萬不要聽到任何一句關於不想聽到的事。
從夜色中醒來的漢軍大營,似乎仍在沉睡中。沒有任何的煙火氣息,沒有軍中該有的動靜,沒有將校四處巡守佈置,甚至連做飯的後勤保障人員都不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十幾萬大軍,其實昨夜都沒有睡。他們沒有慶祝這一場大戰役的勝利,只是全部安靜地坐在營地內外,在靜靜的守候。整夜守候,不眠不休,只是因爲在這些甚至身上傷口還流着血的將士心中,有一個最樸素而又最虔誠的願望。
如果死神註定要來,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們每一個人都願意用自己的身體去承擔。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讓黑白無常來牽走他們的魂魄!十萬之衆,同爲此心!
公孫戎奴低着頭,盤膝坐在地上。他的背後,就是那座萬軍注目的軍帳。狼牙槊橫擔膝間。這位昔日威風凜凜力大無窮的虎將,是拖着他的沉重兵器從王城那邊一步一步走來的。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根本就沒有力氣舞槊殺敵,但此時此刻,如果黑白無常來索命的話,他就是用牙齒咬,也不會讓他們進入後面的所在。
留在王城裡的所有人,也都跟着公孫戎奴來了。他們因爲疫病而沒有能夠參加這場最後的戰役,無疑將會成爲一種永久的遺憾。而且,最主要的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爲爲了救治好他們,那個如同山嶽一般的人,才耗損氣血,大傷身體的。
每每想到這一點,公孫戎奴便和其他人一樣,虎目含淚,懊悔的想要拿刀砍自己。可是現在,無論他們怎樣去做,卻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就算是憤怒的漢軍四面追擊殺光了所有波斯武士,也已經無濟於事。甚至後來,被生擒活捉的波斯王子和那些貴族們,被李陵將軍直接下令,在大營之外廣場上萬馬踐踏如泥,不留一個活口。
可是這樣,也只不過是更添傷痛而已。而後不久,軍中傳出命令,自今日開始,凡波斯族人者,皆殺無赦!直到這個種族在世間不留一人爲止。
滔天的怒火,可以殺光所有敵人。可是對於已經鑄成的不幸,將再也沒有辦法補救。
這一場殘酷的戰役,死傷了很多漢軍將士。在最後的時刻,就連蘇建將軍也血染沙場,以身殉國。
這一切,固然令人痛惜。但當李陵揹着帶領他們所有人西征到此的那個人回來的時候,整個漢軍大營便陷入了無盡的悲傷當中。
十萬大軍,盡皆垂淚,徹夜守護大營中心的那座營帳。他們每個人在心頭都還有萬一的想法,元召雖傷重,可他非尋常人可比,也許很快就會轉危爲安,無恙醒來。
然而,自昨日到現在,傳出來的消息,似乎令人感到絕望。所有的軍中醫官們都聚集在這裡,儘管想盡了各種辦法,仍然無濟於事。元召不僅沒有醒來,氣息卻更加逐漸減弱。內外之人都滿懷悲痛,束手無策。
“都怨我!若元公身有不測,必引刀自盡,以贖己罪。”
公孫戎奴痛苦地捶打着胸口,悲泣莫名。自殺的刀就在手邊,他是說到做到的人。左右其他人,也是同樣的想法。
“元公此難……皆我等之過!若有不韙,當以死謝罪!”
感覺到有人走過身邊,處於悲傷中的公孫戎奴並沒有擡頭去看。他只是低聲怒喝了一句。
“休得隨意走動,靠近驚擾……!”
話音未落,他卻忽然呆住了。因爲在眼角的余光中,有一把劍的影子恍若驚鴻而過。連忙擡頭時,不禁瞪大了眼睛。
“赤火劍……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