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軍本陣,高順毫無意外地出任大軍先鋒,他現在已經不是武猛校尉了,霸水一系列大戰,其先登西岸,陣斬猛將華雄,之後連戰無有失敗,功績居首,冠絕諸將,被蓋俊升爲行武猛中郎將,封爵關內侯。關內侯無食邑,微不足道,而中郎將前面也頂着一個行字,但任何人都看得出,用不了多久,行字就會摘下,乃至獲得封邑,甚至一躍坐上將軍寶座。一句話總結,高順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高順以行武猛中郎將督奮武校尉胡泰(原麾下司馬)、討寇校尉劉石(原黑山賊)、平虜校尉左校(原黑山賊)、建軍校尉高覽諸部,總兵力不下六千,皆河朔敢戰之士,橫列陣前,鴉雀無聲,殺氣騰騰,天下任何強軍面對這等對手,都要不免心驚膽戰。
韓董聯軍早幾日前便已知曉,若想攻入蓋軍中軍,高順,及其麾下,將是他們必須跨過的難關。而這塊硬骨頭,他們前翻數啃不動,反崩掉一嘴牙。
這次,能成功嗎?
面對遠方那面高高掛起,隨風飛揚的“高”字大旗,聯軍諸將心裡着實沒底,可是背後如雷的戰鼓聲,不斷把他們向前推,告訴他們,向前、向前、向前……
高順位居旗下,跨在馬上,面似鐵鑄,目如利劍,直刺緩緩靠近的敵軍。
三日前,張遼出奔嶢關,投靠驃騎將軍,對於這位同鄉,高順和他的‘交’情談不上要好,泛泛而已。蓋因兩人‘性’格完全是兩個極端,高順‘性’格沉靜,端直有威,張遼則脾氣暴躁,勇敢好鬥,加之兩人年齡相差不小,一直難以相處愉快,除非軍事,否則‘私’底下大多時候都是客氣幾句就沒話說了。
雖‘性’格詫異不小,不過高順在心裡卻對張遼評價甚高,認爲他可以比肩“白馬龐令明”。張遼如此人才,能夠棄呂布而投驃騎將軍,自然是高順樂於看到的結果。
高順眼光下意識瞥向左翼,張遼此刻就處於那方,率領一部千人‘精’騎,不知此戰會否大放異彩呢?
高順聞驃騎將軍對其甚是看重,於帳中談至深夜,抵足而眠,次日同案而食,待遇少有人及。以他對張遼的瞭解,後者定是鬥志滿腹,圖沙場建功,以饋將軍厚愛。
“中郎……”奮武校尉、部將胡泰處於高順身後,小聲呼道。
“嗯?何事?”高順輕輕答了一句。
胡泰面‘色’略顯古怪地道:“中郎,北軍動了,是徐中郎……”不知是不是因爲韓遂實力不濟,堅守渭、霸二水的原因,自驃騎將軍揮師南下,入京勤王,除偏師楊阿若稍有成績外,麾下賴以成名的騎兵表現不能說差,卻也不能說好,只能算中規中矩。倒是徐晃、高順兩大步兵將領,先後大放異彩,令河朔一干騎將不由暗淡無光。蓋軍將士間,議論紛紛,猜測二人誰會率先登上那至高榮耀的將軍之位。
高順聞言面不改‘色’,舉目望去,果然如胡泰所言,北軍徐晃部向移動中的聯軍側翼發動進攻。號角響徹戰場,連綿不絕,聯軍騎兵似‘玉’出擊阻止,然而蓋胤麾下亦不乏鐵騎,不會讓對方輕易得逞,雙方當有一番糾纏。高順緩緩收回目光,轉向正面戰場,他爲人沉靜不假,但不代表他是一個無‘玉’無求的人,從軍之人,誰不想當將軍?與徐晃爭衡,他不會退縮,此心願也。高順揚臂舉刀,大喝道:“擂鼓……殺……”
“咚咚咚咚咚……”
霎時間,戰鼓雷鳴,直有地動山搖之勢。
聯軍前軍暫時並未受到側翼徐晃部的影響,保持陣型,推車前行,很快進入‘射’程,雙方‘牀’弩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咆哮起來,弩箭霎時彈出弩‘牀’,劃破長空,嗚嗚作響,勢如流星般疾速飛往敵人。聯軍屬於進攻一方,主要以車盾爲主,攜帶‘牀’弩有限,而蓋軍陣地卻有超過兩百架大型‘牀’弩,一時間,戰場到處充斥着刺耳的尖嘯聲。
弩箭長近五尺,粗達數寸,長相猙獰,威力驚人,無論你穿的是數層皮甲,還是鐵札甲,甚或魚鱗甲,身軀捱上一箭,便是一個血窟窿,什麼防禦都沒用。以如今的醫療水準,縱然並非‘射’中要害,單單‘射’中手腳,能夠救活的機率,也是十不存一。換句話說,身中弩箭,就等於宣判死刑,其對士卒的威懾力,比之弓弩刀戟,還要恐怖十倍、百倍不止。
“殺啊……”胡全推着盾車,隨左右而動,瘋狂地迎向弩箭。
他是弘農人,家本有十數畝田地,爲豪強侵佔,被‘逼’無奈,只能跑入山中從賊。幾年下來,由於膽小怯懦,一事無成,與雜役無異。前不久,他所處山寨被漢軍圍剿,迫而投降,他以爲,等待他的不是掉腦袋就是徒邊,然而漢軍沒殺他,反而好吃好喝,併發給他武器,讓他加入漢軍,將功補過。胡全沒有意見,好死不如賴活着,然後,他跟着漢軍一路向西,所過郡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過往所見山賊與之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
胡全以前膽子小,山寨又實力低微,不及商旅護衛,更別提郡兵、縣兵,他不敢往前衝,數年而無所成,如今他加入大軍,安全無慮,一下子變得膽大包天。他搶了很多很多財貨,甚至在未央宮從後暗殺兩名同袍,獲得一塊美‘玉’,以他現在的身家,下半輩子足以衣食無憂。但上官告訴他,只要打退蓋俊,整個關中,乃至天下都是他們的,到時候,曾經迫害你的豪族,算個屁,翻手間就能鏟滅。
胡全聞言怦然心動,他忘不了過去幾年來受過的苦難,弘農山上的冬天特別冷,他有好幾次差點凍死,之所以能活下來,靠的就是對仇人的執念。他決心幫助漢軍殺死蓋俊,然後返回弘農老家,把仇人滿‘門’殺光,就像他在京兆諸縣幹過的事情一樣。
突然間,一支利箭徑直而來,胡全心裡有事,不及躲避,正中‘胸’口,簇鋒搗碎肌‘肉’、血管、內臟,將體內攪得一塌糊塗,猶不停止,破背而出,貫入地面。胡全喊殺聲戛然而止,腳步自也停下,他低頭看了看‘胸’口的窟窿,鮮血如泉涌出,一陣天旋地轉,仰面跌倒地上。無數的腳掌踩在身上,卻沒有絲毫的痛感,陽光斷斷續續透過人羣,‘射’在臉上。胡全伸手想要抓住那抹驕陽,就像試圖挽回自己的‘性’命……
“呃啊……”
“呃啊……”
聯軍將士雖然以大車爲盾牌,阻擋了大部分弩箭攻擊,然而大車畢竟不是城牆,弩箭通過車與車之間的各種縫隙,鑽入陣中,往往貫穿一人,猶有餘力傷及後者,聯軍士卒一批批噴血撲倒,後面之人又一批批接替其位,繼續往前。
聯軍不顧傷亡,硬頂蓋軍‘牀’弩猛攻,進抵弓箭‘射’程,可惜他們匆忙之間,又怎及蓋軍嚴陣以待,後者率先展開箭雨攻勢。眨眼的工夫,數千支長箭義無反顧地衝上了天空,旋即飛速下墜,繞過正面車盾,如疾風暴雨一般無情地打擊着聯軍陣中士兵。
尖嘯的長箭,就像一條條巨毒之蛇,箭簇則是毒牙,肆意地咬上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有的人被長箭‘洞’穿頭顱,爆出血漿,有的人被長箭貫穿身體,擊得倒飛,有的人被長箭由上而下,釘在地上。更多的人中箭倒下,被後方涌來的同袍活活踩死。
“反擊……反擊……”
“‘射’……”
聯軍軍侯、司馬們拼命揮舞手中旗幟,竭力組織反擊,聯軍弓箭手‘射’出的長箭剛剛飛上天空,蓋軍第二‘波’進攻接踵而至,箭矢密集而猛烈,比之上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黑‘色’瀑布從天而降,彷彿天威,使地面之人,不自覺地,陷入深深絕望之中。
“咻咻咻咻……”
無數支長箭帶着刺耳的厲嘯聲,彼此‘交’錯,飛往對面,清朗的天空,都被染成了黑‘色’。
弓弩對‘射’的過程中,聯軍死傷甚重,這是他們衝到敵人面前,必須付出的代價。聯軍士卒進抵車陣,試圖搬開障礙,卻十有八九皆被其內探出的戟矛刺中面‘胸’,偶爾有人搬開大車,一時也是不成規模,聯軍小股士卒殺進去,連朵水‘花’都濺不出來,旋即隕滅。
蓋軍大戟、長矛,在弓弩手、盾牌兵的配合下,遊刃有餘的獵殺着一切敢於靠近的敵人。
隨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三層車陣先後被聯軍突破,但是以數千計,重達數百斤的大車,遠非一時能夠清空,聯軍只能斷斷續續以屯隊爲單位,衝擊蓋軍大陣。
平虜校尉左校處於前線靠左的位置,也許聯軍是想以此爲突破口,投入的兵力遠遠高於其他方面,他面臨的形勢,也要遠比中路的胡泰、右路劉石嚴峻得多。
左校年約三十餘歲,其身高體壯,臉孔窄長而鬍鬚繞臉,他是冀州魏郡著名遊俠,當年跟着張燕入侵併州,被蓋俊打敗後,與同鄉陶升合謀,刺殺張燕,獻賊首歸順蓋俊。陶升有才華、有見識、有能力,投身河朔,立刻就被蓋俊看重,而今已是降賊中郎將,左校則是打拼數載,才勉強升上校尉。沒想到時來運轉,他竟被驃騎將軍眼裡的大紅人高順看上了,隨其血戰數場,頗立功勞,入了蓋俊法眼。
“殺……”
“殺啊……”
無數的聯軍士兵撲將上來,無數的長矛刺進戰陣,轉瞬間形成魂戰。
左校眼見陣型鬆動,心知自己是虎還是貓,就看今朝了。乃左挽鉤攘,右執長刀,跨步而進,直趨前線。邊行邊大呼道:“你們是老子左校麾下,莫要讓同袍看笑話,給老子把賊子殺回去……”
“殺……”
左校衣甲大異士卒,一上戰場,立刻就被無數聯軍將士瞄上。
左校面對絡繹不絕,向他殺來的敵人,絲毫不懼,兩個跨步上前,左手鉤攘鎖住長矛,右手順勢一抹,鮮血自敵兵脖頸噴出。輕描淡寫擊殺一敵,左校揚手用鉤攘上鉤拿住一人後頸,拽至身前,刀鋒筆直刺中其腹,待刀身深入,用力一攪。左校拔出刀,用沾滿鮮血的手推倒面前已經死透的敵兵,大喝挑釁道:“來、來,殺老子啊……”
“殺啊……”聯軍士兵一窩蜂涌上來,然而僅僅片刻間,便轟然崩潰,四散逃走。左校雖勇,卻也沒有勇到逆天的程度,擊潰敵兵的功臣,是隨在他左右的上百‘精’銳部曲。左校乃是遊俠出身,深知“兄弟”的重要‘性’,早在黑山時期,手下就養着三四百死士,這是他在弱‘肉’強食的黑暗世界賴以生存、賴以成名的本錢。無數次互相兼併中,他屢屢率數百死士,在最後一刻發動衝鋒,擊垮十倍、二十倍以上的敵人。
“兄弟們,隨我殺……”左校仰首望天,縱聲狂吼,大步流星地殺進敵羣,盾舞刀旋,所過之處,無不血光‘亂’‘射’,殘肢‘亂’飛,面前絕無站立之人。左校身後的上百‘精’銳部曲奮勇高呼,隨左校狂飆突進,所向無前,殺得敵人連連後退,幾有將聯軍全線擊退的架勢。直到聯軍加大兵力,兼且校尉親自出陣,才把左校的勢頭壓了下去。
經左校這麼一番瘋狂衝殺,麾下士卒壓力大大緩解,重新凝聚列陣,他的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也就沒有和對方死磕到底,緩緩退回後方,隱入陣中。畢竟,他身邊‘精’銳部曲人數有限,且都是跟着他數年的老兄弟,比親兄弟還親近,哪怕戰死一人,都夠他心疼許久的,是以不到危急關頭,他絕不會輕易把他們派上前線送死。
聯軍進攻右翼的企圖受到左校遏制,中路和另一邊一時也無甚進展,戰局陷入僵持階段,廝殺‘激’烈而殘酷,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雙方傷亡人數直線上升。
董越目視戰場,眼中帶有一抹疑‘色’,韓遂瘋了嗎?與其說他是在進攻,不如說是自殘,蓋俊兵力本就比他們多,且背後又有河東等地供應援兵,照韓遂這麼拼下去,先滅亡的肯定不是蓋俊。難不成韓遂是想以瘋狂的進攻嚇退對方?開什麼玩笑驃騎將軍,梟雄也,怎會畏懼區區傷亡。董越心中反覆權衡,終是忍不住問出口。
韓遂經過三日修養,恢復了往昔神采,身姿修長,容貌俊偉,神態從容,且身着戎裝,爲他儒雅的氣質注入一縷英氣。只見他淡淡地斜了董越一眼,不緊不慢道:“董將軍無須擔心,僕心中自有定數。”
“……”韓遂這麼說了,董越也不好再開口說什麼,只能在心裡胡‘亂’猜測。
韓遂突然轉回頭,對身後大將、楊烈將軍麴勝道:“下令,騎軍出擊……”
“……”董越聞言一腦‘門’冷汗,他認爲韓遂真的是被蓋俊‘逼’瘋了。
韓遂瘋了嗎?韓遂當然沒瘋,他現在很清醒,從未有過的清醒。
韓遂麾下心腹文臣如成公英、李相如之輩,皆是面不改‘色’,因爲他們心裡清楚主上的打算。韓遂這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了河西、金城、盧水的五萬大軍身上。
韓遂的設想是,在長安城下,和蓋俊拼個兩敗俱傷。當然了,這個度要牢牢把握好,既要保證大幅削弱蓋俊實力,又不至於使自己失去自保之能。
屆時,五萬大軍自草原,一瀉而下,殺入北地郡。蓋俊兵力盡數集於三輔,一時難以從其他地方‘抽’調兵力救援北地,惟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率軍回返。
如此一來,長安之困立解。而且,說不定韓遂可以利用蓋俊驚慌失措,急於返回,軍心不穩之際,從後派遣‘精’騎追殺,一舉擊潰,甚至全殲河朔軍,砍掉蓋俊的腦袋,這種事情,誰又能說一定不會發生呢?
惟一讓韓遂有些顧慮的是,此事不僅成公英、李相如二人知曉,閻忠亦知,後者和蓋氏父子淵源極深,難保不會泄密。當初讓他知曉,也是迫不得已,畢竟他乃是涼州文臣之首,‘門’生故吏遍佈幕府,但有個風吹草動,絕難瞞過他的耳目。爲此,韓遂特別命令鎮守長安的成公英,日夜於閻府周圍密佈間者、斥候,乃至收買其府中奴僕,監視閻府上至老弱,下至稚童,一切人等的一舉一動。
另外位於南方的袁術軍亦有可慮之處,不過此時其數萬大軍被阻嶢關關下,無能爲也。李傕這廝,爲人野心勃勃,雖然投靠了蓋俊,心裡未必別無他想,只要蓋俊撤走或敗北,韓遂相信,自己隨便扔根骨頭,就能把他拉回到己方陣營,至不濟,暫時承認他爲獨立勢力便是。等到自己收拾殘局,整合三輔,還怕他再有忤逆不成?
“蓋子英,我倒要看看,最終到底鹿死誰手……”韓遂念及此,目光瞬時變得冰冷一片,無半點感情‘波’動,董越偶然瞥見,驀然一驚,急忙轉眼視線,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