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淮太守糜統,乃是徐州軍體系中新近崛起的一名強勢軍頭。
永嘉之後,晉祚中興於江東,羯胡石勒則做大於河北。原本青徐之間尚有曹嶷、邵續等流民帥割據自立,兼之祖逖北伐收復大片河南之地,所以那一段時期與羯胡對峙的前線主要還維持在淮水以上、黃河南北之間。
可是接下來邵續、曹嶷等人接連敗亡,祖逖身死,兼之那一段時期王敦作亂,原本徐淮之間的許多實力軍頭們也相繼加入到江東的權鬥中。而當時鎮守徐淮的又是濟陰卞敦和王舒的胞弟王邃兩個庸類,兩人怯於迎戰,直接放棄淮北大片城池土地,退守到了淮南盱眙。
自此之後,晉軍雖然與羯胡軍隊交攻不已,但卻始終未能在淮北建立穩固據點,甚至就連盱眙、淮陰等淮水南岸的重鎮都相繼失守。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數年前淮上那場大戰,石虎敗退,羯國崩亂,情況才終於有所扭轉,晉軍終於踏足絕跡十多年的淮北之地,收復郡縣疆土。
糜統就是在這淪陷十年中漸漸壯大起來,等到羯胡敗退之後也並未盡忠到底,率先舉義率衆歸降,而且因爲其人歸降,徐州軍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收復淮北徐州大片疆土。而因此舉義之功,其人也被郗鑑任命爲鎮中相當重要的臨淮太守,轄區從淮水往上直接下邳,乃是淮北徐州精華之地,坐擁萬餘兵衆,乃是徐州軍內首屈一指的實權軍頭。
糜統駐軍宿預,乃是徐州收復淮北境土之後在沛郡和下邳之間新築一城。由此也能看出其人還是不得信重,更往北有彭城、下邳兩座重鎮,西面沛郡也不乏堅城,再往南便是泗水入淮的要津泗口。周邊諸多要塞俱都不許,卻將之安排在了澤野之間的平坦地帶,就連城池都是新築而成。
這一類的安排其實無可厚非,糜統雖然率先歸義,但畢竟也在羯國羽翼之下經營多年,郗鑑不可能對之信重不疑。而糜統作爲一個降將,在戰將如雲的徐州也不敢奢望能夠坐治要塞,他如今的權位,已經算是降將之中際遇最好的,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抱怨的。
雖然本身乃是一名勢大軍頭,但糜統卻不是什麼孔武勇壯之類,本身頗受齊魯冠帶之風影響,望去更像是一箇中正平和的中年儒士。然而人不可貌相,能夠在這混亂世道掙扎出頭、躍居人前者,自然不可能是腐儒之類。事實上糜統其人不獨弓馬嫺熟,其人上馬擊槊技藝更是號稱徐北槊首。雖然武事誇顯不算清譽,但也由此可見其人武力之高。
糜統其人有三子,號爲淮北三秀,各自都有超人武略戰技,也是他得以掌控部衆的得力臂助。糜氏父子加上他們的姻親故舊,便組成了實力不算最強但也絕對不弱的淮北鄉黨武裝集團,一旦徹底動員起來,最少可以集結起兩萬甲士。
亂世之中,唯兵強馬壯方可安寢,這也是爲何徐州那些舊軍頭雖然看他們這個淮北小集團不順眼,但卻不敢有實質性敵對舉動的原因之一。
誠然哪怕他們就算集結起來,實力上也不如徐州原本那些軍頭們的聯合。但一方面那些軍頭根本不可能徹底聯結起來,另一方面如果敢於用強的話,他們就算是敗了,也能憑着深厚的鄉土基礎將淮北徐州地徹底攪亂。所以雙方俱都保持克制,即便有爭執也不會撕破臉。畢竟軍頭們也只是求存求顯,而不會沒有意義的亂鬥偕亡,同歸於盡。
此時位於宿預城中糜統官署內,有十數人集合在此,這些人便就都是糜氏的中堅力量。而在廳堂之下,則有一人跪在下方,其人上身赤裸,肩背上俱是淤腫杖痕,有的地方甚至還滲出血水,顯然是剛剛受刑完畢。這一人便是糜統的長子糜孔,其人臉色慘淡,叩拜不語。
“爲何不戰而退?”
糜統眼望着長子,眸中閃爍着兇光。昨日劉徵亂軍進攻下相淳于安,正是出於糜統的授意。而且爲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派遣長子糜孔率領千名嫡系部曲私兵南去隱藏在下相周邊,務求要將淳于安全殲。結果糜孔居然不戰而退,讓淳于安存活下來!
“伯英武勇敢戰,也非莽撞輕率之人,之所以避戰,應是自有籌算……”
旁側一名高冠老者眼望糜孔受刑慘狀,心內頗有不忍,當即便開口說道。只是話講到一半,便被糜統冷哼打斷:“親翁不必爲這劣子周圓,我若不是因念或是另有隱情,這劣子單單不遵軍令一樁,便足以受死!”
糜孔聽到這話,雙肩驀地一震,下意識擡頭望向那高冠老者,老者乃是他的丈人,名爲劉續。劉續剛剛被糜統不客氣的打斷話語,這會兒也是不乏尷尬,實在不便再開口。
“兒子絕非怯戰,只是心內存疑,不敢輕進。淳于安此人薄知兵事,武備不修,劉滿率衆數千往攻,本是必勝之局,結果反被淳于安殺敗,可知必有強軍入援,或是徐鎮別部助戰。兒所率區區千衆,若下相有暗謀佈局,即便趨戰,未必得功。兒死戰何惜,卻恐親長不知危局,更……”
“蠢物!下相周遭,俱有哨望,若是淳于安真有強援,如何能避過諸多耳目?即便是通信回報,三五卒用即可,又何須你率衆歸報?”
糜統雖然也好奇爲何劉滿不能殺滅淳于安,不過對於兒子這一藉口仍是不能接受。他擡手一指席中次子,冷哼道:“將這蠢物帶下去,禁足不得放出!”
待到兩個兒子離開後,糜統才嘆息一聲,又吩咐屬下急召淳于安來見。他知在座衆人或是不解他爲何要與淳于安那個仁懦之輩過不去,一定要將其人置於死地。不過內情如何,他也實在不好告知於衆。
簡單來說,就是被他刻意圈在野澤中的劉徵亂軍漸漸有失控之勢,他將要有玩火焚身之危。所以他要借用一個事件,將劉徵置於死地,同時也想取得下相這個地方,繼續往南去滲透抵達淮水。
下相這個地方本身他並不看在眼裡,但是如果能夠將之掌握在手,他就可以突破郗鑑對他的封鎖,直接威脅到淮水南岸的盱眙,而且也能跟淮南直接進行交易,大收其利。無論是在生存環境上,還是在實際利益上,都會有極大的好處。
對於糜統而言,他其實並沒有是要做羯國臣子還是要做晉臣的覺悟,他所有智慧只是想獲得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往年在劉徵的羽翼庇護之下壯大起來,羯國雖然敗了,但他卻沒敗,反而順勢華麗轉身,正式甩開劉徵登臺成爲邊郡太守。
這也更讓他感覺到自身擁有實力的重要性,他根本不必考慮羯國勢大還是晉祚勢大的問題,只要壯大自己,無論未來歸於哪一方,旁人都要禮待於他。
除掉劉徵對他而言意義頗大,一者可以掩蓋掉他勾結亂軍的罪證,二者可以因此得功、兼併劉徵部衆壯大自己,三者則能取代掉劉徵,若是來日石堪再壯大起來向河南發展,需要聯合的便是他了。
然而劉徵也不是什麼庸類,講到舊日在淮北之地的威望甚至還超過了他。雖然此前糜統見機得早投降得快,藉着南面徐州軍威很是清掃了一批鄉土爲敵者,但他仍然能夠感覺到除了他之外,還有人也在暗地裡資助劉徵的亂軍,而這些人極有可能就出自他的麾下。
從內心而言,糜統是打算徹底搞掉劉徵這個舊日恩主。尤其眼見郗鑑日漸年邁,他雖然不清楚江東朝廷的政鬥具體如何,但也知道每當邊鎮易帥,必然會有一系列的動盪,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釀生大亂,而混亂便是他這種人的機會。
大概劉徵也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以求翻盤,所以他要儘快解決掉劉徵,然後集中精力爲此準備。至於到時候是擁衆自肥於鄉土,還是倒向新一任的徐州刺史,又或者乾脆奪下彭城勾結石堪南來,就要到時候看具體情況了。
劉滿所率的亂軍在下相落敗,弄成虎頭蛇尾。糜統本身對此倒並不覺得如何,但是對於長子不敢直入下相,先一步搶佔此處,這就讓糜統又失望又憤怒。他本來打算坐收漁利,卻沒想到演變成打草驚蛇。
此一戰後,可以想見稍後郗鑑必要增兵於下相,讓他更加不好謀求此地。打不開南面的封鎖出路,他就沒有左右逢源的底氣。須知他的部衆也非鐵板一塊,長久被困於這個四野無險之地,假使南北遲遲沒有什麼大的變故,他這個小團體很快就會被瓦解消化掉。
他之所以急於要見淳于安,就是爲了打聽下相一戰內情如何。如果郗鑑早在他眼皮底下佈下一個猙獰陷阱,那麼所圖不僅僅只是劉徵亂軍,或許還要帶上他。如此一來,他就要考慮是否要和劉徵更深入聯合一下,興兵作亂了。
這一些想法,糜統自然不會對人言。無關乎信任與否,只是沒有必要弄得人盡皆知。一邊沉思着,糜統一邊命廳中衆人各歸所部,接下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肯定都會有戰事發生。所以需要各部儘快集結人馬,以應對接下來的局面變化。
高冠老者劉續離開太守府後,便有一名中年悍將快速行上前來攙扶着他將他送上牛車,繼而低語道:“丈人今次入議,府君可有口風透出?”
中年悍將乃是劉續的婿子,名爲高仲,原本並不屬於淮北這個小集團,而是廣陵一個遊食首領。劉續諸子俱亡,因其武勇兼孝順,將其招爲婿子而重用,此時聽到高仲的問話,便嘆息道:“糜子紀從亂日久,實在難於恭從。其人若久在位,必將禍我桑梓,我雖與他舊誼深厚,但也實在不願受挾從亂。你所言之善歸,究竟有幾分可靠?”
高仲聽到這話,眸中頓時晶亮:“我與丈人已是一體,怎敢欺瞞導於惡途。舊年我因狂悖惡於樑公,樑公大義釋我。另如今渦口鎮將徐茂徐邃然,本也是我舊日恩主。若非丈人深眷,我早已入投淮南。還有一樁,丈人可知因何下相能勝?淳于安其人所恃,正是淮南強援!此事徐邃然密信道我,絕對無疑,而且乃是郗公請援……”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可遲疑。稍後你去將幾家至親接來,我實在不忍見他們跟隨糜子紀奔往死地。”
劉續聞言後便長嘆一聲,繼而又在牛車上望向已經漸漸離遠的太守府,淮上之地地久亂,生民哀號,好不容易休養幾年,就這麼安穩過活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