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原本的兩個師團,還要帶上外禁部隊兩個師團的編制嗎?”
貝倫卡揮揮手,屏退了前來傳訊的傳令兵,隱約覺得有些不妙,聯想起前些時候在碧莎山莊與柯依達的談話,平日裡並不敏感的政治神經突然之間警鈴大作,腦後升起一股涼意,頓時有些坐立難安。
他簡單交代了幾句,一個人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的帳篷。
“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啊!”
冷不防,帳子已經有人在等他,驚得他渾身一凜,定睛看了一眼,方纔長出一口氣:“科恩大人,你怎麼來了?”
“柯依達公主軍令已到,東平軍、北疆軍合力對西南軍區進行管制,我明日帶着手下啓程,去西南前線坐鎮,免得出什麼岔子。”科恩倒很是淡定自若,坐在那裡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臨走,過來看看你。”
畢竟,也算是共事多年的舊同僚了。
“不過。”他擡起頭,“看你這樣子,是出了什麼事?”
貝倫卡看着他,皺緊眉頭斟酌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咬牙,轉身在帳門口張望了一下,順手叫帳門口的衛兵退開十幾步遠,一轉身便將帳簾放下來,遮得嚴嚴實實。
科恩·林頓看着他這般如臨大敵的架勢,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貝倫卡已經走到他身邊坐下,灌下一杯茶,深吸了口氣方道:“我方纔接到軍令,明日開拔回帝都,除了本部帝都軍兩個師團,還有費蘭的外禁部隊一起行動。”
科恩怔了一怔,沉吟着道:“帝都如今局勢已經得到控制,按說不需要外禁在增加人馬纔對……”
“是啊,這樣的動靜,怕是在防範什麼……”
“或許只是小心起見,畢竟殿下已經是儲君,身份貴重,而今又是多事之秋……”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我就是怕……”
貝倫卡哀嘆一聲,科恩終於發現他的反常:“我說貝倫卡,你往常對這種事情,可從來都是不大敏感的,你在擔心什麼?”
貝倫卡欲言又止,幾次三番,終於狠狠心,湊近來壓低了聲音:“亞伯特中將。”
“亞伯特·法透納中將?”科恩重複了一遍,“他不是殿下的心腹麼,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是殿下的心腹沒錯。”貝倫卡無力地嘆息,“可他也是卡諾大人的兒子啊……”
“你說什麼?!”科恩手裡的茶杯幾乎掉下去,一陣手忙腳亂方纔穩住了陣腳,“你沒弄錯吧,大人生前可能從沒聽說過有什麼女人,哪來的兒子?”
“柯依達公主親口跟我承認的,還能有假?”貝倫卡想了想,又補充道:“是卡諾大人和柯依達公主的孩子。”
科恩被驚得拍案站起來,貝倫卡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好不容易纔張了張嘴,把那脫口而出的驚呼生生嚥了下去。
“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緩緩地坐回去,臉上還殘留着驚魂未定的表情。
貝倫卡看着他如此罕見的驚駭神情,苦笑了一聲:“不知道。”
“不知道?”科恩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我說老弟,你這個副官當得可真夠稱職!”
聽出他口中的譏諷之意,貝倫卡卻沒有心思計較:“現在不是說這個時候,你我當年也都是跟着卡諾大人一路殺伐過來的,有些話我也只能同你商量。你人在東南,大概是不知道,娜塔莎公主死後,皇帝陛下便稱病罷朝,公主殿下也閉門謝客,搞得國務省上下人心惶惶,陛下是對公主起了戒心啊!這戒心,就在於亞伯特。公主殿下私下傳召,將這個秘密告訴我,不過是想要我們這些故人,看在當年卡諾大人餘澤的份上,在必要的時候,能夠保住他這一條血脈!”
科恩沉默下來。
他站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
“以帝國法度,就算是不名譽的私生子,只要具備皇室血脈,便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他沉吟着道,“如今以亞伯特的武勳能力,和柯依達公主多年來所掌握的勢力,也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與安瑟斯殿下一較高下。陛下會有防備之意,也在情理之中。現在臨時往帝都增兵,看來是打算有所動作了……”
“所以,我才擔心呀……雖說殿下仁慈,不至於做出這過河拆橋的事來,可萬一他們真的火併……”
科恩頓住了腳步,想了想,決然道:“你如今是殿下的直屬,還是避嫌爲妙,這件事不要插手,我來想辦法。”
貝倫卡有些錯愕,卻看他臉上堅定的表情,終於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這一天下午,原定次日啓程的東平軍輕騎臨時提前開拔,奔赴西南。
而當天的深夜,亞伯特·法透納在神鷹軍駐地自己的營帳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科恩·林頓上將?”
短暫的驚訝過後,年輕的金髮統領看着夤夜時分出現悄無聲息出現自己營帳中的東平軍軍長,反應了片刻,擡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科恩·林頓,負手站在昏暗的燈火下,仔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金色的短髮奢華燦爛,額前有零星散落於異色的雙瞳,藍黑相映,宛如深沉的夜空與波瀾起伏的大海,五官的線條犀利英朗,仔細辨別,依稀能夠找到幾分故人的影子。
只是,更多的,乃是截然不同的桀驁不馴。
科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亞伯特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大人夤夜來訪,有什麼事嗎?”
科恩回過神來,只是微微擡了擡嘴角,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聽說故人之子在此,特意來看一看。”
亞伯特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
“那大人看過了,如何?”
“你不像他。”科恩幽幽地道,話鋒卻一轉,“不過他若是地下有知,應該會爲你而驕傲。”
亞伯特不意他如此誇獎,錯愕了一下,輕輕勾了下脣角,緩和一下臉部僵硬的線條。
“大人專程趕來,不會只是爲了敘舊吧?”
科恩的笑意收斂起來,微微揚起臉:“明日一早,安瑟斯殿下會帶着帝都軍兩個師團加上外禁兩個師團人馬返回帝都,你打算帶多少人去迎他?”
亞伯特一時沒有料到他如此直接,消化了一下他言語裡提供的信息量,沉下臉來:“爲了保命,只多不少。”
“只是爲了保命?”
對面投來探究的眼神,亞伯特並不畏懼地迎上去:“那麼大人覺得,我該如何?”
科恩反過來問他:“這個問題,不是該問你自己嗎?”
亞伯特沒有說話。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陛下確實起了戒心,臨時增兵,或許是爲了防患於未然,也或許是暗藏殺機。”科恩踱開步去,沉默了一陣開口,“從這點來說,你爲了自保,並沒有錯。你是功臣之後,皇族血脈,本人武勳赫赫,倘若陛下要真的無故取你性命,我等都是承卡諾大人遺澤而得以生存下來的人,絕不會坐視不理。可是——”
他停下來:“如果是你先動手,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亞伯特眼中微微一沉,卻聽他轉過身,看着他道:“現在安瑟斯殿下已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擁有軍政檢三方大多數人的支持,而你,在名分上已經輸了一籌。柯依達公主縱然執掌重兵多年,她軍方的勢力根深蒂固,有她的支持,你當然有這個實力與安瑟斯殿下一爭高下,可是,這等同於謀逆!你忍心,讓她一生戎馬,最後還要揹負叛逆的污名嗎?更何況,皇帝陛下手中握着帝國唯一一支元帥,他對軍權的掌控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薄弱,雙方若是相爭起來,勢必兩敗俱傷!這帝國的政局也有可能再次混亂,好不容易推行進二十多年的新政有可能再次受阻。如今的帝國,需要不是爭鬥與戰亂,而是休養生息!”
他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亞伯特垂下眼瞼,沉思着沒有說話。
良久,他方纔擡起眼瞼,長長嘆了口氣:“科恩大人,你說的在理,我又何嘗願意與安瑟斯爲敵?可是眼前的形勢,誰也說不好,生死攸關,我必須留下這條命在,才能夠談將來,才能夠……保護我的母親。”
功高震主,誰保證接下來的每一步不是危機?
科恩微微動容。
他深吸了口氣道:“當年柯利亞迴廊一戰,是卡諾大人舍了自己的性命將全軍帶出死地,如今,我們這些劫後餘生之人,也願意以畢生之力保他妻兒平安。”
昏暗的燈光在他的臉上透露斑駁的光影,歲月在他的眼角眉間刻下深深的印痕,五官的線條卻依然硬朗,彷彿堅不可摧。
亞伯特看着他許久,方纔穿透了時光,依稀見得二十多年前那些征戰沙場的鐵血漢子。
他這時方纔明白,柯依達那天所說“來自父親的庇佑”,是何等意義。
他挺直了腰桿,立定,擡手,一個軍禮,動作乾淨,蓄滿力道。
這一夜,安瑟斯徹夜未眠。
“殿下,東平軍輕騎確實已往西南而去,不過根據我們暗衛的打探,科恩·林頓軍長,並不在隊伍之中。”
“知道了。”揮揮手,令凱伊退下,安瑟斯微微嘆了口氣,卻沒有十分的意外。
領軍數年,他親身感知,那位帝都軍前任軍長時何等受人愛戴與感懷,而他手下帝都軍直屬的幾個師團長,更是當年卡諾的舊部。
男兒熱血之心,一旦凝聚起來,是無法以權術和暴力進行壓制的。
他負手立在窗前,慘白的月光灑落在身上,顯得孤獨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