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已經醒了是嗎?”
“是,陛下正陪着她,各位大人可以放心了。”
赫爾嘉掀簾出來,帳外的軍官們還沒有全部散去,等到從她口中確認了柯依達已經甦醒的消息,才一一離開,臨走時海因希裡·索羅下意識地往帳篷的門簾望了一下,犀利的眸光一閃而過,腳步只是頓了頓,沒有說什麼,不動聲色地離開。
林格·弗洛亞站着沒有動,擡頭看看黑色荒蕪的天空,深邃的眸子黯了幾分。
“林格大人,公主殿下要緊麼?”方纔的一幕太不尋常,等到帳外只剩下彼此兩個人,赫爾嘉打量着他略顯蕭條的神色,終於遲疑着開口了。
而林格只是低頭看她,抿着脣沒有說話,良久微微嘆息了一聲。
身後的簾子啪嗒響了一下,皇帝從裡面邁步出來,兩個人略略驚了一下,立正敬禮。
“林格卿,這件事你該知道怎麼做。”年輕的皇帝負手立在面前,蒼冰色的眼睛冷冷在兩個人地身上掃視一圈,然後淡淡道了句。
林格的肩頭微微一聳,臉部硬朗的線條狠狠抽搐了一下,彷彿緩下來,低頭:“是,下官明白。”
皇帝只點了點頭,復又轉身進去。
赫爾嘉狐疑地望着林格,而後者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嘆息一聲附耳過來低語了幾句,這紅頭髮的女副官便駭然變了臉色。
次日柯依達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因爲是陰天的緣故光線並不是很強烈,只在窗簾的縫隙裡漏進一兩絲淡白的天光。
皇帝已經離開,兩軍對峙的局面之下,很多事情他不得不親自過問。
“皇帝陛下昨天黃昏時分抵達大營,今天召集了各軍統領議事。可能試探查到我方几路大軍的會師的消息,古格方面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幾天也沒有什麼動作。”
赫爾嘉早就候在外面,聽到裡面的動靜,便帶人進來奉上洗漱用具和食物,趁着忙碌收拾的功夫順帶彙報了一下幾天來的情況。
“陛下說,軍中的事務暫時不必擔心,公主還是先調養身體爲重。”
“不過是太累而已,哪裡有這麼嚴重。”聽她這樣說,柯依達自嘲的輕笑了聲,躺在榻上呆呆看帳子上的流蘇,時而擡起眼瞼來懶懶地打量空蕩蕩的帳篷,心中竟有空落落的悲涼之感。
有人在外面輕輕釦了扣門框,赫爾嘉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轉身出去,不一會兒端着一個托盤進來,輕輕放在牀頭櫃上。
“是什麼?”
“溫布爾醫官開的方子,囑咐過飯後服下的。”赫爾嘉端過精緻的碗碟來,沒有擡頭看她的眼睛,指尖竟有些涼意。
柯依達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接過來,苦澀的藥味瀰漫在鼻尖。
“公主——”
看她把藥碗湊近脣邊,赫爾嘉卻突然擡頭喚了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柯依達頓住,蒼涼的眼底目光開始變得犀利,看了她許久,重重放下藥碗來:“不需要,端下去吧。”
“是。”赫爾嘉終於反應過來,反而是鬆了口氣般地應了聲,端起櫃子上的托盤。
她轉過身來準備退出,卻是駭然驚了一下,皇帝不知何時進來,負手站在她的面前,一襲黑色的元帥軍服線條硬朗,平添幾分陰鬱的氣息。
“陛下……”赫爾嘉被他眼底微薄的寒意所攝,一時怔住。
皇帝卻是隻淡淡地看了一眼,端起托盤上的藥碗:“下去吧。”
火紅色頭髮的女子遲疑了下,終究是沒有再敢說什麼,敬了一個軍禮便轉身出去。
柯依達靠在牀頭淡淡的看着,眼底流過幾絲莫名氣息,等到皇帝嘆了一聲近前,索性翻過身去將臉對着牀鋪的內側。
“不要耍孩子脾氣。”皇帝在邊上坐下來,眼底柔和了幾分,“醫官說你身體太虛弱,不補一下怎麼可以?”
隔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反應,又添了幾分勸哄的味道:“聽話,起來喝掉。”
柯依達閉了閉眼,默嘆了一聲,終究還是坐起來,靠在牀頭,卻沒有張口,只是定定看着他端在半空裡的藥碗。
皇帝的手定格了許久,終於重重的放下來。
“卡諾死了,你卻還要活着!”皇帝蒼冰色的眼底冷了幾分,聲音開始變得硬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一味地沉浸在過去裡沒有任何意義,也不可能因此得到什麼救贖!當年柯揚沒有教過你嗎!”
“所以,”她低着頭,嗓音有些沙啞,“連他的孩子也不想給我留下了嗎?”
皇帝的眉峰一聳。
“你知道了?”他皺眉,“那天,你早就醒了?”
“在我醒來之前溫布爾醫官說的話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嗎?”
皇帝良久沒有做聲,只是緩緩地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眼底竟有幾分哀傷和不忍:“知道了又怎麼樣,只是徒增悲傷而已……只是一個多月的身孕,現在拿掉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也不會有人知道……”
“所以你就這樣連問不都問一下……”她微微後退了些,後面半句自動消音,咬着脣別開臉去。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會心痛了!”
“那是我的孩子我怎麼會不心痛!”她嘶啞的喊出一句,淚水濡溼了眼角。
皇帝的怔了一下,抽回手來,蒼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她:“那麼你要我怎麼辦?”
他站起來,背對着她,海藍色的髮絲沿着筆挺的軍裝如瀑瀉下。
“王國的公主可以有不止一個的情人,但是自古以來還沒有哪個可以沒有結婚就生下遺腹子的!而且還是這樣危險的戰場上!如果卡諾還活着,你們儘快結婚就可以了,可是他死了!難道要我看着我的妹妹帶着一個不名譽的私生子渡過下半輩子,毀掉自己的前途和人生嗎!”
他的聲線陡然拔高,隱隱有着不可遏制的怒氣,柯依達擡頭看他的背影,隔了許久,慘淡地笑了一下:“所以,是我讓皇室蒙羞了嗎?”
皇帝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所以,皇帝陛下很失望吧……”
“柯依達!”他打斷她,雙拳在袖管下虛握了握,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眼底的鋒芒緩了一緩,“相信我柯依達,但凡有一線的可能,我都會隨你的意的!”
他嘆息了一聲,蹲下身來,牽過她的手來握在掌心:“我沒有怪你,可是柯依達,我不希望你爲了這個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沒有身份的孩子毀掉你以後的人生!權者無聖域,霸者舍私情,我以爲你一直是狠得下心的!”
柯依達怔怔地看他,淚水無聲地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可憐的柯依達啊,聽哥哥的話,好不好?”皇帝伸手去抱她,彷彿是低聲勸哄一個無力哭泣的孩童,而後者什麼話都沒有說只在兄長的懷中默默的流淚,天光淡白,寂寞如雪。
隔了許久皇帝微微推開她,復又取過擱在案頭的藥碗,舀起一勺試了試溫度:“已經不那麼燙了,放心,不會很痛的。”
手腕卻被她握住,詫異之間低頭看去,這女子雙手擎着他的臂腕,已然跪在了地上,低頭沒有看他,淚水卻已然順着臉頰不止地淌下:“可是我捨不得,哥。”
她說,哥哥,我捨不得。
皇帝的手腕微微一顫,咬了咬牙:“柯依達——”
“他給我留下來的就只是這個孩子了!”她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聲音嘶啞,“他年紀輕輕戎馬一生,爲王國開疆闢土,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是這一點血脈你都不可以留下來嗎?”
“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我會追贈卡諾的軍銜和爵位,賜予你應有的頭銜,讓這個孩子繼承他父親的榮耀!可是偏偏是你!”皇帝的手指扣進了碗沿,微涼的湯汁險些濺射出來。
“如果別的女子可以,爲什麼我不可以!”
“柯依達!”皇帝厲聲,“不要挑戰朕的耐性!”
“皇帝陛下!”赫爾嘉再也忍不住,掀開簾子跑進來,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下官惶恐,請陛下不要在爲難公主了!”
“出去,誰讓你進來的!”皇帝的怒意更甚。
“下官失禮,但是陛下。”赫爾嘉趴伏在地上沒有動,“請陛下想一想芙妮婭大公妃和安瑟斯皇子殿下吧!”
皇帝的肩頭一聳,蒼冰色的眼裡閃過一絲莫可名狀的光芒。
“如果沒有公主殿下,就算大公妃殿下因爲產後失血不幸去世,但是沒有公主殿下的保護,安瑟斯皇子殿下又怎麼能夠平安地降生呢!公主自然殿下不會拿這件事和陛下討價還價,但是陛下,爲什麼不能夠看在她曾經保護過您的兒子的份上,保護她的孩子呢!陛下,您已經爲人父母,芙妮婭大公妃拼卻性命也要誕下孩子的心情,公主殿下想要保全心愛人留下的唯一血脈,爲什麼不能體諒一下呢!”
這紅頭髮的女子聲嘶力竭的喊着,皇帝一時聽地怔住,許久沒有說話。
執碗的手禁不住地顫抖,終於恨恨地甩手,一道弧線斜刺裡飛出砸在牆角,碎片四散飛濺。
年輕的皇帝回過身來,滿目愴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便緩緩地走了出去,赫爾嘉方纔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匍匐着過來扶起她的主官,卻見柯依達頹然松下肩膀,雙手撐着地面望着皇帝蕭條的背影,彷彿悲從中來一般,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着淚。
從帳篷裡走出來的時候,林格·弗洛亞正侍立在外面,低着頭肅立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只依稀看見線條明晰硬朗的下頷,皇帝藉着餘光打量了他一眼,擡頭看正午時分天空裡厚厚的雲層,驀地輕輕哼了一記,帶着微微的冷意。
“沒有什麼要說的嗎,林格卿?”
敏銳捕捉皇帝言辭裡不尋常的氣息,神鷹軍的副軍長微微聳了一下肩頭:“下官有負陛下所託。”
“爲什麼,你也認爲朕這麼做是錯的?”
“下官不敢。”林格的聲音有些急促,卻依舊沒有擡頭,停頓了片刻彷彿是在尋找合適的言辭,“下官只是……只是有點不忍……”
“不忍?”皇帝細細的咀嚼這幾個字,苦笑一下有幾分嘲諷的意味,“弗洛亞家族的人何時也會不忍心了?”
“剛剛失去摯愛又要失去腹中的骨肉,即便是對殿下這樣堅強的女子也實在過於殘酷了。”林格沒有正面回答皇帝的問話,“陛下固然沒有錯,但是殿下會傷心,也會因此而記恨陛下的。”
皇帝良久沒有迴應,等到林格幾乎以爲就要這樣結束這場談話的時候眼前海藍色頭髮的男人卻是冷冷道了句。
“你們說的倒是輕巧!”
“皇帝陛下?”
林格·弗洛亞略微驚異的擡頭,正對上皇帝蒼冰色的眼睛,陰鬱複雜的情緒涌動良久,潮水般地漸次散去,終於恨恨丟下了一句拂袖離開。
“柯依達任性傷心朕可以理解,可是林格卿,朕看最近你的腦子也開始不清醒了!”
被主君訓斥了一頓的神鷹軍副軍長,面部的肌肉微微僵硬了片刻,擡頭看看毫無生氣的陰霾天空,彷彿反省似的的閉了閉眼睛。
下午的時候天氣不見轉晴,反而淅淅瀝瀝地下了場雨,彷彿哀悼什麼似的,被打溼的地面和灰濛濛的天空似的連成一氣色調黯然,柯依達在赫爾嘉的懷裡哭累了,便在這滴滴答答的雨聲裡沉眠,直到傍晚時分才醒轉過來。
彼時雨已經停歇,空氣裡飄着泥土清新的氣息,夜幕似在水中浸過一般,空曠而遼遠。
“我失態了吧?”
帳子裡沒有點燈,暮色已經滲透進來,藉着淡白的天光,坐在梳妝鏡前裡面自己的倒影,女子微微挑了挑脣角,流露出一絲自嘲的其次,容顏平靜如水,卻依稀顯得有些憔悴,蒼色的瞳眸荒蕪而空曠。
赫爾嘉替她梳理披散下來的頭髮,想起這女子罕見的失控的樣子,心下有些微微的悽然。
“不……”她下意識地否認,卻又想了一想,努力找出安慰的詞語來,“骨肉連心,殿下的反應時在清理之中的……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是爲腹中的胎兒,公主也不應該過於悲傷,保重自己的身體要緊。”
“赫爾嘉。”柯依達有些恍若未聞,“我記得,那件事情,你是從沒有漏下過的。”
赫爾嘉愣了一下,意識到她的所指點了點頭:“是,但是下官聽說,萬一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於是柯依達沉默了很久。
那一晚卡諾在宮中留宿之後,次日清晨赫爾嘉便端上了特製的湯藥,這固然是她自己擅作主張,但此後柯依達也默許了這種行爲,畢竟在看不清未來的情況,理智地規避風險是她必然的選擇。
原本極力想要避免的事情成爲了現實,卻偏偏不願去糾正它,未免太過荒謬。
她勾了勾削薄的脣線,嘴角卻有苦澀地笑意:“這是天意,還是諷刺?”
“公主……”
“很任□□?”她將雙手放在平坦小腹上,感受那裡孕育的小小生命,“明明知道聽從哥哥的話最正確的選擇,明明知道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戰場即便這個孩子能夠留下來等待他也不知會是怎樣的命運,可是還是任性想要保住他……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是的,公主!”赫爾嘉悲從中來,跪下來握住她的手背,“你爲王國,爲陛下,所承受的痛苦已經夠多的了!只是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願望根本就不過分啊……”
“可是……”
這個尚未出世便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如果執意要將他帶到這個世間,迎接他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呢?
我這不併合格的母親,是否有這個權力決定他的生死和未來的人生呢?
柯依達低頭看她,然後擡起眼來,淡白的天光瀉下眼角。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赫爾嘉愣了愣神,起身出去,看到帳外等候的一抹石青色身影,不由愣了愣。
“海因希裡閣下?”
“下官有事求見公主殿下,可以爲我通報嗎,赫爾嘉少將?”海因希裡·索羅微微欠了欠身,立在霧濛濛的夜色裡,挺拔優雅。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情緒醞釀有點問題,呼喚評論……